我是一只不死鳥(第2/2頁)

此刻的皇帝李治還會記得承慶殿裏的那個才人武媚嗎?

此刻的皇帝李治還會關心感業寺裏的這個小小女尼嗎?

不可能了。

當然不可能了!

因為一切已經恍如隔世。

因為,他和她正被命運之手推向截然相反的兩極——一個理所當然地登上權力的巔峰,一個被逼無奈地遁入寂滅的空門;一個為萬眾擁戴、為兆民景仰,一個被上天拋棄、被塵世遺忘;一個將在六宮粉黛和三千佳麗的簇擁和環繞中盡享人間聲色,一個只能在鐘磬梵唱和青燈古佛的陪伴下獨自咀嚼愛斷情傷。

那一天,女尼武媚孑然一人站在感業寺的最高處,眺望喧囂依舊的凡塵俗世,眺望咫尺天涯的太極宮闕,眺望永遠回不去的青春時光,眺望那場驚心動魄卻又稍縱即逝的愛情,洶湧的淚水就這樣順著她洗盡鉛華的臉龐潸潸而下。

削發為尼的這一年,武媚二十五歲。

這原本是一個女人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齡,然而一襲冷酷的緇衣卻把她飽滿欲滴的生命徹底囚禁了,令她在清規戒律的樊籠中無可逃脫地幹癟和枯萎。

感業寺裏幾乎找不到一面照人的銅鏡,因為再沒有人需要挽髻、描眉和梳妝。武媚看見和她同時剃度的昔日宮女們總是會借故在水井邊徘徊,她知道她們是在對著水中的容顏顧影自憐。武媚覺得她們的行為既可憐又可笑,所以她始終不願在水井旁多待一刻。直到有一次,武媚終於忍不住臨水而照,這一照讓她無比驚訝,因為她看到水面上漂浮的那張臉異常憔悴,而且寫滿了哀怨和憂傷,看上去和所有顧影自憐的女尼們一模一樣。

秋去冬來,感業寺的暮鼓晨鐘日復一日地敲打著女尼們日漸麻木的耳膜和心靈,武媚知道很多人已經學會了接受命運的安排。她發現,曾經的憤懣和不甘已經從她們的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絕望和麻木。當然,女尼們也在絕望中發明了許多苦中作樂的把戲,這些深夜庵房裏的私密遊戲甚至讓許多人的臉上泛起了一絲久違的紅暈。

可所有這一切都讓武媚覺得可悲而荒唐。

武媚在後來的日子裏急劇消瘦,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如紙,女尼們普遍認為這是她離群索居、自命清高的結果。每當武媚從感業寺淒冷空曠的庭院中走過,冬天的大風就會吹起她身上那襲寬大的緇衣,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無比孤單的飛鳥。

許多女尼暗地裏都說,這個總是滿臉冰霜的武媚也許就快死了,她最後的下場就是變成一個無人理睬的孤魂野鬼。

對於女尼們背後的嘲諷和詛咒,武媚聽到後只是冷然一笑。

我不會變成孤魂野鬼,武媚說,我會變成一只鳥,一只不死鳥,永遠在自己的天空裏飛翔。

冬天裏暮色四合的時候,感業寺的其他女尼總會成雙結對地躲進庵房,早早就吹熄了燈火,只有武媚的庵房裏一燈如豆,固執而淒清地燃到天明。沒有人看見武媚總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鋪開一紙素箋,用筆墨一遍遍傾訴著自己的愛斷情傷。其中一首名叫《如意娘》的樂府,後來被收錄在了《全唐詩》中。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沒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長夜無眠的相思對象就是至尊無上的當朝天子。

沒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尋那片曾經翺翔過的天空。

無論感業寺的生涯如何漆黑和艱難,武媚始終沒有感到絕望。

因為她堅信,自己是一只鳥。

一只不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