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別想再讓我離開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當女尼武媚依舊在感業寺裏“看朱成碧”“憔悴支離”的時候,年輕的天子李治正在以一種意氣風發的姿態指點著大唐江山。

太宗皇帝給他留下的這個繁榮而龐大的盛世帝國,既給了他強大的動力,也給了他巨大的壓力,所以李治絲毫不敢懈怠。剛一即位,他就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熱情一頭撲在了天子的工作崗位上。每天上朝,他總是既嚴肅又誠懇地對文武百官說:“朕初即位,事有不便於百姓者悉宜陳,不盡者更封奏。”並且散朝之後,李治總是孜孜不倦地加班加點,“日引刺史十人入閣,問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

新天子飽滿的工作熱情和勤政愛民的作風很快博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贊譽,百姓們更是極力稱頌,說永徽之政“有貞觀之遺風”(《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年輕的高宗李治就這樣忘情地投入一個新皇帝的職業生涯中,巨大的新鮮感和責任感暫時沖淡了他對男女之情的需求和想念,先前那場曇花一現的曖昧戀情似乎也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淡出。如果不是在太宗周年忌日的時候,高宗李治必須循例前往感業寺行香,如果詭譎的命運沒有再度安排他和她邂逅,那麽日理萬機的年輕天子也許會把那個風情萬種的才人武媚徹底遺忘,而中國歷史或許也就不會出現那個空前絕後的女皇武曌。

永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新君李治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來到感業寺行香。寺內尼眾經過多日精心籌備,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迎接聖駕。當天子儀仗進入山門的時候,寺內鐘鼓齊鳴,所有束手站立在甬道兩側的人們一齊跪了下來,口中山呼萬歲。

坐在鑾駕內的天子李治當然沒有聽到,在這雷鳴般的恭迎聖駕的呼聲中,夾雜著一個女尼劇烈顫抖的聲音。

那是武媚的聲音。

當時的武媚全身都在發出一種幸福和激動的顫抖。

跪在武媚身邊的人甚至聽見她的喉嚨裏發出了一絲奇怪的哽咽。

是的,自從聽說天子要來感業寺行香的那一刻起,武媚就無法抑制這種哽咽了。

一年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武媚無時無刻不在向上蒼祈求,祈求她與天子別後重逢的這一天。一年來女尼武媚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年來女尼武媚相思成灰、望穿秋水,終於感召上蒼垂憫,讓天子重新來到了她的身邊,又怎能讓她不發出激動的哽咽,又怎能讓她不喜極而泣呢?

在整個行香儀式進行的過程中,武媚的目光始終沒有從天子的身上離開,她害怕自己一轉睛、一眨眼,李治就會再度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就像一年前那個炎熱而又冰冷的夏日,太子李治在終南山的山道上漸行漸遠,頭也不回地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一樣。

行香禮畢的時候,李治出於某種禮節上的需要,親自走到因太宗亡故而循例出家的這群女尼身邊,親切地表達了他的關懷和慰問之情。有好幾個女尼為此感動得眼眶都紅了,李治象征性地安撫幾句之後,正準備轉身離去,而那個令人出乎意料的尷尬場面,就在這時候出現了。

人群後的一個女尼忽然用力撥開擋在她前面的幾個人,徑直走到了天子面前。

四目相對的這一刻,天子李治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張大了眼睛,木立當場。

當時在場的人也全都怔住了,她們不無驚愕地發現,把天子牢牢釘在當場的那道閃電分明來自女尼武媚的眼中。而且她們還看見,那一刻的女尼武媚仿佛變了一個人——隨著胸膛的劇烈起伏,她原本消瘦而蒼白的臉龐忽然綻放出一種朝霞般絢麗的光芒。

許多年以後,感業寺的一些老尼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女尼武媚確實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嫵媚,所有人都看見她的臉上閃動著一種流光溢彩的驚艷之美。

那種美實在是稀有罕見、攝人心魄。她們說。

無怪乎天子李治會深陷其中,終其一生無法自拔。她們說。

行香那天的意外重逢令天子李治猝不及防,人們看見天子忽然有些手足無措,臉上的表情也極為怪異。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馬上轉過頭去,匆匆離開了現場。片刻之後,人們看見寺中的住持老尼一臉嚴肅地把女尼武媚帶走了。女尼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冷笑,她們認為這個自視清高的武媚這回肯定是要遭殃了。

可是沒有人知道,住持老尼把武媚匆匆領到了感業寺的客堂,然後就轉身離開了。當然更沒人知道,就在這座清幽僻靜的客堂中,有一個人正在等待著武媚。

他就是天子李治。

當時天子已經摒退左右,正獨自一人站在堂中,用一種焦急的目光朝門口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