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毛澤東早期傳記,首推斯諾的《毛澤東自傳》。這部傳記的產生,充滿了偶然和傳奇的因素。斯諾不是共產黨人,是一位自由撰稿的記者。他回顧當年前往陜北紅區的情況:“1934年,我的出版商(哈裏遜·史密斯,屬於蘭登書屋)提議同我簽一項合同,預付稿費750美元,讓我寫一本關於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書。在一時樂觀主義情緒的支配下,我接受了這個提議。但是幾個月之後,我開始認識到,連一名‘紅色’士兵都沒見過,要寫這樣一本書是不可能的。我想放棄整個計劃,因為看不到有訪問共區的可能性;雖然我已經收集了許多歷史資料,從未親眼目睹的事情我是不願意寫的。我所代表的英國報紙(《每日先驅報》)對這個題材也極感興趣,它在1935年建議資助我作一次旅行,以獲得‘關於紅色中國的真相’。這個建議我也放棄了。然而到去年(1936年)5月底,我得到了關於張學良和紅軍之間達成停戰的一些好消息,聽說有可能進入陜北的紅色地區了。那是具有極大誘惑力的,被封鎖了九年的世界性頭號新聞。這徹底喚醒了我作為記者的本能欲望。”[1]

1936年7月,在宋慶齡的幫助下,斯諾由中共地下黨員董健吾(化名王牧師)帶領秘密進入陜北紅區,開始了幾個月的采訪。當時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帶領紅一方面軍部隊完成長征後,正處於極度困難的時期。1935年9月在草地,紅四方面軍領導人張國燾擁兵自重,命令中央和紅一方面軍南下。毛澤東等被迫脫離紅四方面軍,率領紅一方面軍主力單獨北上,這是被毛澤東自稱為“一生最黑暗的時刻”。直到斯諾進入陜北前夕,在中共中央努力爭取下,張國燾才放棄了自己的“第二中央”,與紅二方面軍會合後北上,當時正在途中。毛澤東與紅軍到達陜北後,受到了國民黨軍隊的包圍和封鎖,生活處於極端的貧困之中,由於和張學良部達成了和平協議,嚴峻的形勢才稍有緩和。當斯諾進入紅區采訪,毛澤東認為這是向全世界宣傳紅軍的好機會。8月5日,毛澤東與楊尚昆聯名致函參加過長征的同志們:“現因進行國際宣傳,及在國內國外進行大規模的募捐運動,需要出版《長征記》,所以特發起集體創作。各人就自己所經歷的戰鬥、行軍、地方及部隊工作,擇其精彩有趣的寫上若幹片斷。文字只求清通達意,不求鉆研深奧。寫上一段即是為紅軍作了募捐宣傳,為紅軍擴大了國際影響。”在毛澤東的號召下,大家紛紛開始撰寫回憶錄。童小鵬在8月6日的日記中寫道:“楊(尚昆)主任、陸(定一)部長又來要我們寫長征的記載,據說是寫一本《長征記》。用集體創作的辦法來征集大家——長征英雄們的稿件,編成後由那洋人帶出去印售。並雲利用去募捐,購買飛機送我們,這真使我們高興極了。”[2]大家的創作積極性很高,短短兩個月內,紅軍總政治部就征集到了約200篇作品。斯諾在1936年10月離開陜北時,“帶著一打日記和筆記本,30卷照片,還有好幾磅重的紅軍雜志、報紙和文件”。這裏就有《紅軍長征記》的部分原稿。

可見,毛澤東歡迎斯諾的到來,首先是為紅軍的出路和生存考慮。他希望斯諾客觀公正地報道這些被國民黨稱為“共匪”的人,使外界同情紅軍,幫助紅軍。紅軍長征的故事就是這樣流傳出去的,在中國民眾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毛澤東並沒有請斯諾為自己作傳的想法,斯諾在紅區采訪後,紅軍和中國革命的傳奇故事使他處處感到新奇,興奮不已。那麽領導這些紅軍創造奇跡的領袖又是什麽人呢?他自然對毛澤東本人產生了極大興趣,因此,斯諾向毛澤東提出了采訪的要求,希望毛澤東講述他本人的故事。毛澤東在與斯諾的長談中講述了中共的成長歷史和紅軍的戰略戰術,但很少談及自己和其他個人。而斯諾追求的恰恰是人的故事,在斯諾的一再要求下,毛澤東終於說:“如果我索性撇開你的問題,而是把我的生平的梗概告訴你,你看怎麽樣?我認為這樣會更容易理解些,結果也等於回答了你的全部問題。”

《紅軍長征記》書影

斯諾叫道:“我要的就是這個!”

斯諾回憶:“在以後接著幾個晚上的談話中,我們真像搞密謀的人一樣,躲在那個窯洞裏,伏在那張鋪著紅氈的桌子上,蠟燭在我們中間畢剝著火花,我振筆疾書,一直到倦得要倒頭便睡為止。吳亮(黎)平坐在身邊,把毛澤東柔和的南方方言譯成英語。”[3]

參加翻譯工作的吳黎平同志回憶:“毛澤東同志就此同斯諾談了十幾個晚上。談話通常從晚上九點多鐘開始,未談正文之前,毛澤東同志常談一兩個短故事(斯諾後來在寫書的時候說,他很遺憾沒有把這些故事記下來)。談到十一二點鐘時,毛澤東同志招待他吃一頓便餐,有饅頭和簡單的菜,菜裏有一點點肉,這在當時的困難條件下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對客人來說,這是夜宵。但對毛澤東同志來說,則是正常的晚飯。因為毛澤東同志為了指揮戰爭和領導全國革命工作的需要,往往在夜間工作直到淩晨才休息。毛澤東同志同斯諾談話時,要我去做翻譯。談話時有正文,也插些故事、閑話,毛澤東同志的態度是那麽平易近人,談話又是那樣生動活潑,逸趣橫生,久久不倦。斯諾常說這是他生平經歷過的最可寶貴的談話。談話一般都談到夜間兩點來鐘。談話時斯諾作了詳細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