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夜談(第2/7頁)

念完禁令就是辦入境手續,即檢查信牌、貨物單和花名冊。連理文是在薩摩海面上船的,但花名冊上寫著他是從清國上船的。貨物單是開船之前就做好的,去掉了給薩摩的貨物,這就需要事先和島津當局商談交易數量——這也是連理文的工作之一。

出示證件之後,就是那個有名的“踩聖像”考驗,通過者才可上岸,但上岸後不能在街上隨便走動。荷蘭人在出島,中國人在唐人坊。其實,元祿以前,中國人和日本人在長崎是雜居的,這或許是因為中國人不太信天主教,幕府比較放心。不過,這直接導致了私人間的秘密交易。再加上康熙帝對耶穌會采取寬容政策的消息傳到日本,幕府提高了警惕,開始關注中國人和天主教的關系。

唐人坊建於元祿二年(1689年),位於長崎十善寺禦藥園地(幕府的藥草園),面積為九千三百七十三坪[3],比荷蘭人居住的出島(不足四千坪)寬敞多了。荷蘭人把出島稱作“遠東監獄”,因為他們一步也不能離開;中國人若要參拜寺院,在官吏陪同下,還是可以走出唐人坊的。

雖然外國人被圈在一個地方,但他們可以叫妓女進去,以解在異國的寂寞。長崎丸山的妓女分為“掙荷蘭錢的”和“掙唐人錢的”。海上航行艱苦勞累,要說有什麽愉快的事,那就是玩弄玩弄妓女了。“踩聖象”一結束,商人和水手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經常往來這條航線的人大多有各自相好的女人,有些船主甚至還有“長崎老婆”。

連理文興致勃勃地朝唐人坊走去。他是初次到長崎,自然沒有相好的女人,令他激動的是他知道哥哥哲文比自己早一步到了唐人坊。連哲文比連理文大兩歲,他已脫離家業,專心從事繪畫。半年前,他從寧波乘坐以“鄭朗伯”的名義領取信牌的第一號唐船來到長崎。原則上,商人、船主和水手只能在長崎留居數月,然後乘原船返回。但有的中國人是受長崎地方長官的非正式邀請而來的,他們可以長期居住,比如某些醫生、畫家、文人和僧侶。據說哲文是因為聽了同行畫家的介紹才產生了來日本的念頭。他畢竟是藝術家,喜歡四方雲遊。他曾一度待在蘇州,但就連近在上海的理文也很難見到他。

“已經三年沒見面啦。”在去往長崎的船上,理文扳指一算感嘆起來。他上就要三十歲了。一想到年齡,腦中就會浮現亡妻的面容。妻子面孔修長,身材苗條,到死都沒失掉孩子氣。對,她長得很像正助。在前往唐人坊的路上,理文終於發現了自己對正助懷有好感的原因。在鹿兒島,他和正助的朋友也有來往,他們類型各不相同,比如一個叫西鄉吉之助(西鄉隆盛)的青年,身材魁梧,性情穩重。理文雖覺得他是個有為青年,但總覺得不如正助親切。跟正助分別時,理文曾把魏源的《海國圖志》送給他。正助翻看了幾頁,低聲道:“我想讓吉之助也看看。”《海國圖志》是鴉片戰爭後不久,魏源根據林則徐提供的資料所寫成的。在書中,魏源敘述了世界形勢,並主張中國必須推進近代化。確實應該讓西鄉吉之助這樣的青年讀讀這本書,不過理文只想到了要送給大久保,而沒想到西鄉。

唐人坊亦稱“唐人館”,中國人也稱其為“華館”,境內稱為“館內”,直到現在日本還留著“館內街”的地名。華館四周圍著七尺[4]多高的磚墻,墻外掘出六尺深、六尺寬的壕溝。華館的大門被稱為“一門”,裏面有官吏值班室和交易所,跨進“二門”才是被稱為“唐人本部屋”的居住區。

已有三艘唐船進入長崎,館內居住著有四五百名中國人。二門旁站著二十來名同胞,大概是來接人的。理文以為哥哥會在裏面,但看了一眼發現沒有,正準備往前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喂!在這兒!在這兒……理文,你發什麽呆呀!”

理文順著聲音再次看向二門旁。“啊,三哥!”他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正是哲文。理文剛才沒有認出他是有原因的——哲文發型變了。清代的中國人都是剃去前半個腦袋上的頭發,將後半個腦袋上的頭發梳成辮子,像理文這樣在日本待了近一年的人,大多會用頭巾遮住腦袋。而哲文卻蓄了滿頭黑發。理文不覺從側面瞅了瞅,哥哥腦後已沒了辮子。

“你腦袋怎麽啦?”

梳辮子是滿族風俗。滿族統治中國後,將自己的風俗強加給漢族。這種強制非常徹底,即所謂的“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理文自然對哥哥感到訝異。

“當和尚不就沒事了!”哲文笑了。

滿族信佛,尊敬僧侶,準許和尚剃發。因此,清初不少大漢民族主義者為抵抗這種奇異的風俗,便出家當了和尚。不過哲文剪掉辮子後又開始蓄發,整個腦袋長著三厘米長短的頭發。他似乎還有點擔心,邊走邊不時摸摸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