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再創嘉年華(第3/5頁)

階級將人排除在外,節慶則是海納百川。音樂讓每個人翩然起舞;分享食物就是在破壞階級與特權。面具在儀式中有象征意義,此外,它隱藏了參加者的真實身份,我們就分不出誰是陌生人,誰是熟人:熟人暫時成為陌生人,陌生人也不用再擔心跟大家不熟。嘉年華打破一切,不管你我之間有哪種差別,就算是身份不同,當下都不重要了。跨性別裝扮是在貶低男女之分,如同變裝為牧師和國王是在嘲諷權力與階級。節慶活動進入高潮時,每個人都離開了自己既定的角色和地位——性別、種族、部落和階級,短暫地進入充滿平等精神、創意與愛的烏托邦。史前時代的人通過舞蹈和節慶形成群體,至今我們仍有那樣的渴望。

綜觀幾千年來的人類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文明的基本進程。越文明的社會,階級化越明顯,總是會有些階級或團體擁有掌控多數人的權力,而且他們厭惡節慶與傳統的狂熱活動。[這是否為文明的內在特征,目前並不清楚,當然,時下民主的擁護者不希望得出這個結論。當代的無政府主義者與社會主義者則有別的看法,他們提出一些復雜的草根民主方案,希望廢除各種階級,同時也能保持現代的生產工具。邁克爾·阿爾伯特(Michael Albert)在其著作《參與型經濟》(Parecon,London:Verso,2003)中便提出了這樣的社會方案。著名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家約翰·哲忍(John Zerzan)有更激進的看法,他認為,若不消除工業化,甚至整個勞力分工體系,就無法達到真正的民主。]

沒有了節慶,階級社會就沒有媒介可以凝聚人民,除了大型集會,或者幹脆強迫他們聚在一起。在民主的表象下,當代文明世界實則極度階級化,身份、種族與性別依舊分化著我們的社會。雖然人們在經濟上相互依存,但這樣的結合完全沒有情感上的連接。美國人住在世界上較富裕的地區,也知道自己大量依賴中國工人、印度信息工程師以及移民美國的清潔工,但我們不認識這些人,大部分時候也不感興趣。我們幾乎不認識鄰居,還常把同事視為競爭對手。文明世界中,沒有幾樣元素可以連接集體的情感,戰爭新聞和名人喪禮偶爾能凝聚眾人的同情心,但除此之外,文明只是個空洞的成就。

我們為了這種情感上的空洞付出很高的代價。就個人的層面,我們在社會上各自孤立,還得了憂郁症,這些症況雖不致死,但卻是心血管疾病和其他疾病的溫床。就整體而言,我們要面對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一天比一天更令人不安。世界上半數的人因貧窮越來越衰弱,傳染病擊垮整個國家。冰山融化、自然災害劇增。但我們多數時候麻木不仁,缺乏方法或意願來有效改善我們的生活。事實上,“整體”、“共善”這些概念已經被自私的掌權階級消耗光了,他們貪婪,渴望更多權力。整個世界數十年來保守的社會政策沒有讓全體一起承擔責任,而是讓個人或家庭自己去承擔風險。

不過,美國福音派教會告訴我們,家庭就可以滿足一切需求,它就像個完美的容器,它是整個社會效忠的對象,是所有希望的源頭。如果要找出一件事說明人類的演化正在倒退,肯定就是強調家庭價值了。我們將自己的社會需求壓縮在家庭的界限中,生活的方式跟舊石器時代的祖先完全不同。我們成為人類前,還是靈長類的時候就懂得跳舞了,只是還不知道舞蹈儀式是一種“生物科技”,可以用來集結更大的群體。人類擁有智慧和慷慨心,能夠去認識非親非故的人,不像原始人只能與同類依偎在一起。

當然,文明也創造一些歡愉來彌補損失,不過多半都在消費文化中。消費文化鼓勵我們改變欲望的對象,想辦法獲得“物品”去向他人展示:新車、新鞋、新面孔,這些都能加強我們的身份地位,讓自己覺得不孤單、有影響力。比起中世紀英國的市集,現代人的購物廣場應該沉悶得多了,不過它能提供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迷人商品(來自全球各地)以及貼心、便利的服務。現代人還有各種“娛樂”,除了電影、影集,只要有台iPod,你就可以獨自享受源源不絕的音樂。解悶的玩意兒還有電玩遊戲,甚至連虛擬實境遊戲都快出現了。藥物也很流行,不管是合法或不合法的,都可以讓我們擺脫憂郁、撫平焦慮、恢復自信心。它最能說明現代人普遍的空虛感。今日我們談到“狂喜”時,不是指一種體驗,而是一種藥,它叫作搖頭丸,給人瞬間的愉快感以及同樂心情。

但這種補償性的歡愉並不能滿足我們深處的渴望。一旦你拒絕消費文化、商業娛樂、藥物的誘惑,很快就會發現人類生活中有些事“消失了”。我們很難確切指出那是什麽,若用比較不精確的字眼表達,則是“靈性”或“社群”。知識分子常常發表一堆冗長的文章,談論我們社會喪失了黏著劑,再也沒有強力的工具能把我們和家人以外的陌生人聯系在一起。1985年,歷史學家羅伯特·貝拉(Robert Bellah)等人出版《心的習慣:美式生活中的個人及其歸屬》(Habits of the Heart:Individual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他們發現,美國人沉迷於個人的野心中,無法想象自身外有更大的社群。2000年,政治學者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出版《獨自打保齡球:美國社群的衰落與復興》(Bowling Alone: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他在書中指出,美國人不只減少參與公民活動,對其他團體活動也都不熱衷。知識分子紛紛站出來提倡“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目的在恢復小型、團結社會中才有的那種凝聚力,這股思潮的擁護者包括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