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槍對著鼓:帝國主義遇上狂熱聚會(第2/3頁)

在其他地方,“高尚的歐洲人”遇到當地“崇拜惡魔的人”後發生什麽事,我這裏還有一些稀疏又簡要的資料可以說明。有些學者認為,不管是宗教改革後歐洲境內的反嘉年華運動,或是世界各地的傳教士禁止原住民舉行祭典與狂熱儀式,兩者在許多方面都非常雷同。第一,這類行動都由官方主導,無論是世俗政權或教會高層,都會不定期禁止人民舉辦慶典活動,當然人民也會抵抗。第二,在某些情況下,官方會利用法律威嚇人民,公告禁止打鼓、跳舞、戴面具等活動,違者將受到鞭打或截肢的懲罰。柯比提到:“多數的傳教士認為,必要時在殖民政權的協助下,才能摧毀既有的體制。”[13]在歐洲,有心人士也需要當權者的協助才能推動宗教改革。

此外,當殖民政權還未站穩腳跟時,單打獨鬥的傳教士就只能靠自己阻止“惡魔般的”當地習俗,就像英國的清教徒牧師得自己動手推倒五月花柱來破壞慶典。傳教士記下自己許多大膽且輕率的舉動,從歐洲以外的觀點來看,那些行為其實非常荒謬。早期在非洲的天主教傳教士說,只要一聽到鼓聲,他們就會“立刻沖到那個地方,阻止這個惡魔般的活動”。[14]在葡萄牙現今安哥拉的馬桑加諾(Mas-sangano)堡壘,天主教的聖方濟會托缽僧(Capuchin),差點被憤怒的群眾拿石頭擊斃,因為他“竭力反對這些人進行他們邪惡的儀式”。[15]十九世紀中期,長老會的傳教士發現牙買加黑人在跳姆喲舞,急忙阻止,但黑人回說,他們跳舞時“一點都不瘋狂”,還告訴他,“你才有問題,閃遠一點吧!”[16]

像在歐洲一樣,有團體儀式的場合,就有不同的文化相互競爭,可馬洛夫稱之為“文化擂台”,在場的人就算沒有真的動粗,也會出言侮辱與威脅彼此。被殖民者會嘲笑歐洲來的侵略者,歐洲人也常懷疑他們在醞釀武裝抗爭。原住民會被基督教的教義吸引,但排斥基督教的崇拜方式。十九世紀非洲科薩族(Xhosa)的祭司萊雷(Nxele)一開始很喜歡基督教,但後來認為,正確的崇拜方式“不是一整天唱著聖歌,臉對著地板或前面的人禱告,而應該是跳舞、享受生活、做愛,這樣黑人才會越來越多,占據整個地球”。[17]歐洲人這邊則是“全力挑戰團體儀式”,[18]以消滅傳統儀式的多寡來判斷“文明化”的成果。南非衛理公會的傳教士布羅德本特(S.Broadbent)1865年寫道:“我很高興,茨瓦納族的習俗和典禮日漸衰退。當地人還會進行一些舞蹈儀式,但我會過去阻止,還要對著那些願意聽的人傳教。”[19]據說,南非納馬族(Namaqua)改信基督教的人“已經放棄跳舞了”。[20]

有些歐洲人留意到,歐洲人在世界各地消滅傳統儀式,就像他們打壓自己人的嘉年華與慶典活動。先前提到,他們傾向將“新世界的野人”等同於“舊世界的低下階層”,也留意到歐洲的嘉年華與遙遠地區的狂熱儀式的相似處。循著這個對比,消滅嘉年華與部落儀式的動機就很清楚。歐洲人反對內地的團體娛樂,目的是要將工作倫理植入工人階級,體力應該用來生產,不該“浪費”在慶典中。同樣地,歐洲的殖民者感到不可思議:原住民外表懶散,卻把精力都投注在迷信的宗教活動上。殖民者非常不滿原住民輕松的生活步調,於是把清新怡人的花花草草都鏟掉。英國詩人塞繆爾·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從十九世紀英國的標準看來,絕對是個自由派,但他竟然建議砍掉馬來群島的面包樹,這樣才能逼島上居民學著努力工作。[21]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則是被西印度的南瓜激怒:“在那裏,靠著陽光土壤,每個黑人一天工作半小時就有這麽多南瓜可以吃,就能養活自己。所以他們不努力工作,整天杵著發呆。”[22]沒了這些削弱心志的植物,教會才能解救當地人。之前提到的那位英國傳教士也說:“在非洲,雇主遇到最主要的問題便是當地勞工個性不穩定,行為又不檢點。基督的教誨和工業訓練有助移除惡習。”[23]

不過,相較於對付自己人,歐洲人打擊殖民地的文化還是嚴重得多。在歐洲大陸,精英分子反省到,自己打壓的人,包括農夫、勞工和工匠,都是基督徒。隨著社會演進,共同體的感覺慢慢出現。但“野人”就不一樣,他們的膚色、臉部特征都跟歐洲人不同,加上奇怪的信仰和習俗,根本就是“他者”。有時歐洲人甚至不太確定他們到底是不是人。在大洋洲開墾的英國人就覺得,次大陸的原住民“跟猴子是同一類的物種”,就算勉強看成是人類,也一定是“最接近猴子或大猩猩的人種”。[24]十九世紀初瑞士比較解剖學家喬治·居維葉(Georges Cuvier)認為:“黑人……顯然比較接近猴子。這個族群的各個分支一定都會有野蠻人的性格。”[25]這種態度合理化種族滅絕的行為,仿佛是無關緊要的舉手之勞。西班牙的征服者寫道:“那一百個拿著武器的印第安人,在我看來就像手掌中的蒼蠅一樣。”[26]還有個流亡海外的英國拓荒者吹噓說:“對塔斯馬尼亞人開槍就像射殺一群麻雀一樣。”[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