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之神(第4/4頁)

事實上,這個神是美麗的,是男又是女,所以吸引了男人和女人。歐裏庇得斯描述他“長鬈發……從兩頰滑下,極為撩人”,[40]某些地區的狄俄尼索斯祭典也能見到跨性別的變裝者。[41]雖然他偶爾和一些女性有來往,例如克裏特島的公主阿裏阿德涅(Ariadne),但人們通常說他“對性不感興趣”。[42]器皿繪畫上,從沒見他“掉入薩梯的性愛詭計。他可能會跳舞、飲酒,但從沒見他和女性伴侶成雙成對”。[43]

身為少數有特殊追隨者的希臘之神,狄俄尼索斯和人類有著特別的關系。人類可以借由跳舞來召喚他,他也會在人類狂熱之際附身在他們身上。換句話說,他很難與他的祭祀活動分開,這也可以說明,他為何會對那些拒絕加入慶典的人生氣,因為狄俄尼索斯沒有這些慶典就不算完全存在。其他的神會要求舉行牲禮,讓信徒表現誠意或是贖罪,但此舉不是這個神本身的特色。相反地,崇拜狄俄尼索斯不是另有目的(祈求豐收或戰爭勝利),而是為了慶典本身的歡樂。他不只要求舉辦慶典、煽動人們狂歡,依照塗爾幹的說法,他本身就是那個“狂喜的感覺”,這種感覺正可以說明宗教體驗與日常生活有何不同。[44]

所以從合理性來看,人們是以祭典的種種特性,來賦予酒神人格化的特質,而不是通過其他活動。至於他不涉入性交,這正能說明,希臘人認為集體狂喜的本質並不是性欲,這也和後來歐洲人的想象不同。此外,女人若跑去參加性愛慶典,丈夫很少可以視而不見。但這個神出了名的對性不感興趣,也相對確保這些女人在山頂上的貞潔。他時而出現的粗暴形象,可能也透露了希臘人對崇拜酒神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從男性精英的角度來說,次要族群(在這個例子中就是女人)集體狂歡,這等於是在威脅整個社會秩序。另一方面,透過酒神粗暴的形象,女人就能合理提出要求去參加慶典,畢竟拒絕參加的人會遭受最瘋狂與殘暴的懲罰。我們可以合理猜測,人們創造這個神,是為了間接傳承以前的祭祀儀式。

如果真是如此,狄俄尼索斯的祭典可能源於遠古文化一些“非宗教”的活動。(但前提是我們能區別當中宗教與非宗教的面向。)多德猜測,“自發性的集體歇斯底裏”發作時,宗教儀式就產生了。[45]確實如此,古希臘神話中也有一些瘋狂的舞蹈,但與狄俄尼索斯或其他神明都無關。勞勒爾認為,狂熱的舞蹈浪潮席卷了整個史前希臘的邁錫尼文化,這與泰利安(Tiryns)的三位公主有關。她們要結婚的時候,三人居然都發瘋了:“她們跑出門外,狂亂地在城裏到處跳舞,唱著奇怪的歌,還撕破自己的衣服。三人就這樣停不下來一直跳。”[46]所以,在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出現之前,就有人如此自動自發地“瘋狂”起來。但一定有什麽啟動她們,告訴她們要怎麽表演。一個人不自主地發瘋還能理解,但是,什麽樣的信號能同時呼喚上百個女人走出家門呢?誰創造了那些音樂,還提醒大家帶酒呢?(前提是她們真的喝了酒。但根據歐裏庇得斯的描述,她們沒有。學界的共識是,男信徒祭祀狄俄尼索斯時會隨性喝酒,女信徒在儀式中則不需要任何化學催化。詳見M.Roth,ed,Drunk the Night Before:An Anato-my of Intoxication,pp.41-42.)

也許我們能從歷史中找到祭祀狄俄尼索斯的單一源頭。古典學者瓦爾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提到,在古希臘,甚至更早以前,就已有周遊四處的傳道者,他們魅力非凡,旅行是一站又一站,扮演著治療者、祭司或先知的角色。[47]早在公元前十五世紀,就有男祭司(orpheotelestae)在希臘四處旅行,為人治病,也包括心理疾病,療法就是在病人身邊跳舞,“最常見的就是繞著病人轉圈跳舞”。[48]狄俄尼索斯就是類似這樣的旅行者,來到底比斯傳教。歐裏庇得斯的時代過了兩百年後,四處流浪傳教的魔法師把狄俄尼索斯的信仰傳到羅馬。身兼治療者,旅行傳道者所用的方法就是讓生病的人加入狂熱的舞蹈儀式[49],這對心身疾病或其他心理疾病的患者可能有效。這表示他既是樂師、舞者,也是傳教士。他一出現,就會敲著鼓通知大家,女人也受到吸引走出家門。有趣的是,正是這些“瘋狂”的活動,治愈了“瘋狂”的人。

這些巡回的樂手和狂熱儀式的祭司可能也是狄俄尼索斯的雛形。有位學者寫道,神明很多方面和我們當今的走唱藝人相同,有能力引導聽眾,使其歇斯底裏:“流行樂團男主唱的特色是狂暴的嗓音、肢體動作和言語,但他們不具有傳統的陽剛形象,也不是陰柔。對於既有的社會秩序,他可能是個危害,但對崇拜他的年輕人來說可不是,尤其是年輕女性。”[50]一頭長發、潛在的粗暴形象以及誘人狂歡的能力,狄俄尼索斯就是史上第一位搖滾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