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大清早,臣工們從幹清門魚貫而入。明珠同張鵬翮偏巧碰到一起,真是冤家路窄。張鵬翮冷眼相向,明珠反而笑臉相迎,輕言細語同他說話:“張鵬翮,上回您發配伊犁,好歹回來了。這回再發配出去,只怕就回不來啰!”

張鵬翮哼哼鼻子,道:“走著瞧吧。”

臣工們進了幹清門,裏頭靜得只聽見衣裾摩擦的聲響。等到皇上駕臨了,臣工們一齊跪下。皇上在龍椅上坐下,各部按例定秩序奏事。輪到明珠奏事,他先為做壽的事謝恩,叩頭道:“啟奏皇上,臣蒙皇上恩典,親賜壽禮,感激萬分。這是臣謝恩的折子,恭請皇上禦覽!”

太監接過折子,遞給皇上。皇上道:“你的生日過得好,朕也就安心了。”

突然,站在後排的張鵬翮低頭向前,跪下奏道:“啟奏皇上,臣要參劾明珠!”

張鵬翮沒有按順序奏事,大失禮儀。臣工們頗感震驚,都擡頭望著皇上。殿內突起喧嘩。這幾日,朝野內外私下裏說道的,都是張鵬翮去明珠壽宴上送彈章的事。這會兒大家等著皇上發話,皇上卻並不言語。殿內很快安靜下來。

張鵬翮便道:“臣參明珠八款大罪,一、假托聖旨;二、攬權自重;三、收買人心;四、結黨營私;五、賣官斂財;六、貪墨徇利;七、偽善陰毒;八、殘害忠良。彈章在此,請皇上聖裁!”

明珠也顧不得朝廷儀軌,奏道:“啟奏皇上,張鵬翮到臣壽宴上戲弄為臣,把這個彈章作為《壽序》送了來。臣已看了,空洞無物,強詞奪理,穿鑿附會,實是無中生有,故意陷害!”

張鵬翮道:“明珠之奸邪,世人皆知。臣彈章所言,每一個字都可以引出一大堆事實。”

明珠爭辯道:“張鵬翮一貫謗議朝政,中傷大臣,皇上是知道的!”

皇上掃視著群臣,問道:“怎麽沒有誰說話呀?朕告訴你們,這個折子,朕先看過了。朕曾問過幾位大臣,既然明珠橫行到這個地步,怎麽沒人參他?有大臣回答,誰不怕死?朕好生奇怪,當年鰲拜都有人敢參他,難道明珠比鰲拜更可怕?”

大臣們面面相覷,仍是不敢說話。明珠卻是驚恐萬狀,伏地而泣道:“皇上不可輕信小人讒言哪!”

皇上不理會明珠,又問大臣們:“今兒把事情都攤到桌面上來了,大家還是不敢說?”

半晌,陳廷敬跪上前來奏道:“啟奏皇上,明珠經歷的很多事情都關乎密勿,不宜在此公開辯說。”

皇上點頭道:“廷敬說得在理。明珠所作所為,朕心裏有本賬。今日朕就算定了明珠的罪,他也冤不到哪裏去。但朕要讓他心服口服,也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張鵬翮甚是急躁,道:“啟奏皇上,依明珠之罪,當誅!皇上應乾綱獨斷,當即定下明珠死罪,以告天下!”

皇上瞟了眼張鵬翮,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朕不想武斷從事,背個好殺的名聲。著明珠回家閉門思過,聽候九卿會議議處!”

明珠如五雷轟頂,卻也只得叩頭謝恩,痛哭不止。

皇上嘆息良久,不禁傷心落淚,道:“朕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凡事能忍則忍,總以君臣和睦為好。起初明珠同索額圖爭權奪利,兩人都不知收斂,朕寫了節制謹度四字賜給你們,囑你們掛在家裏,時時反省。明珠倒稍有悔改之意,索額圖依然我行我素。朕罷斥了索額圖。這幾年,明珠越發不像話了,弄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害人不淺,誤國尤深!退而思之,亦是朕待人太寬,到底害了你。朕今日要治你的罪,亦是十分痛心!各部院今日不必奏事了,朕甚為難過,明日再說!”皇上說罷,起身還宮了。

高士奇從幹清門出來,只去南書房打了個照面,就推說有事熘了出去。他徑直跑到明珠府上,如喪考妣的樣子。

安圖領著高士奇去客堂坐下,忙去明珠那裏報信。明珠正在書房裏呆坐,聽說高士奇來了,甚覺奇怪,問:“他這會兒來幹什麽?”

安圖說:“誰知道呢?他進門就眼淚汪汪的。”兩人正說著,高士奇不顧規矩,自己跑到明珠書房來了,拭淚不止。

明珠問道:“士奇,您哭什麽呀?”

高士奇更是失聲痛哭起來:“明相國呀,您要是讓皇上罷斥了,士奇在朝廷裏頭,還能靠誰啊!”

明珠強作歡顏,道:“士奇是為這事哭啊!您放心,皇上一直信任您的。”

高士奇道:“士奇知道這還不是明相國給我罩著?明相國,是誰在背後害您呀!張鵬翮他根本就沒這個膽量!”

明珠道:“士奇在皇上跟前這麽久,您還是這般煳塗!不看是誰參的,就看皇上的意思!”

高士奇道:“我猜想,八成是陳廷敬!自打他從雲南回來,他在皇上眼裏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聽說皇上想讓他從戶部尚書轉吏部尚書,分明就是來奪您的權的。吏部有您這滿尚書,哪有陳廷敬這個漢尚書的份呀!”高士奇說著,更是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