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第2/5頁)

陳廷敬每日先去戶部衙門,然後去南書房看看,總不聽說皇上召見。倒是他不論走到哪裏,大夥兒不是在說張汧的官司,就是在說王繼文的官司。只要見了他,人家立馬說別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陳廷敬回來了,卻並不想馬上召見。看了陳廷敬的折子,皇上心裏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繼文有事,陳廷敬去雲南偏查出他的事來了。

有日夜裏,張汧被侍衛傻子秘密帶到了暢春園。見了皇上,張汧跪下哀哭,涕淚橫流。皇上見張汧蓬頭垢面,不忍相看,著令去枷說話。傻子便上前給張汧去了枷鎖。

皇上說:“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見你的。念你過去還是個好官,朕召你說幾句話。”

張汧聽皇上口氣,心想說不定自己還有救,使勁兒叩頭請罪。

皇上道:“你同陳廷敬是兒女姻親,又是同科進士,他可是個忠直清廉的人,你怎麽就不能像他那樣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會到朕面前替你說幾句好話。他已從雲南回來了,並沒有在朕面前替你說半個字。”

張汧早囑咐家裏去求陳廷敬,心想興許還有線生機。聽了皇上這番話,方知陳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張汧心裏暗自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陳廷敬這樣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陳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沒有毛病?人畢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張汧盡管生恨,卻也不想違心說話,便道:“罪臣同陳廷敬交往三十多年,還真找不出他什麽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聖人?”

張汧道:“陳廷敬不是聖人,卻可稱完人。”

皇上鼻子裏輕輕哼了哼,嘴裏吐出兩個字:“完人!”

皇上許久不再說話,只瞟著張汧的頭頂。張汧低著頭,並不曾看見皇上的目光,卻感覺頭皮被火燒著似的。張汧的頭皮似乎快要著火了,才聽得皇上問道:“你們是親戚,說話自然隨意些。他說過什麽嗎?”

張汧沒聽懂皇上的意思,問道:“皇上要臣說什麽?”

皇上很不耐煩,怒道:“朕問你陳廷敬說過朕什麽沒有!”

張汧隱約明白了,暗自大驚,忙匍匐在地,說:“陳廷敬平日同罪臣說到皇上,無不感激涕零!”

皇上並不想聽張汧說出這些話來,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戲,在你面前還要演戲?”

張汧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陳廷敬盡管對罪臣不講情面,他對皇上卻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編出話來說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張汧該死!朕怎會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說真話!陳廷敬是聖人、完人,那朕算什麽?”

張汧連稱罪臣該死,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話不說,就再也見不到朕了!”

張汧伏地而泣,被侍衛拉了出去。

祖彥去牢裏探望父親,便把皇上的話悄悄兒傳了回來。陳廷敬跌坐在椅子裏,大驚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彥說:“我爹的案子只怕是無力回天了,他只囑咐嶽父大人您要小心。”

陳廷敬仍不心甘,問:“皇上召見你爹,案子不問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說出我的不是?”

祖彥道:“正是。我爹不肯編出話來說您,皇上就大為光火!”

皇上如何垂問,張汧如何奏對,祖彥已說過多次,陳廷敬仍是細細詢問。

幾日下來,陳廷敬便形容枯藁了。人總有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憤和哀傷更甚於懼死。憑著皇上的聰明,不會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為什麽總要尋事兒整他呢?陳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並不是不相信王繼文的貪,而是不想讓臣工們背後說他昏。陳廷敬查出了王繼文的貪行,恰好顯得皇上不善識人。

過幾日,皇上召陳廷敬去了暢春園,噼頭就說:“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繼文是個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無珠;你嫉惡如仇,朕藏汙納垢;你忠直公允,朕狹隘偏私;你是完人、聖人,朕是庸人、小人!”

陳廷敬連連叩頭道:“皇上息怒,臣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為了朕?朕說王繼文能幹,升了他雲貴總督,你馬上就要去雲南查他。你不是專門給朕拆台,千裏迢迢跑到雲南去,來回將近一年,這是何苦?”

陳廷敬只得學聰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啟奏皇上,現在還不能斷言王繼文就是貪官。”

皇上從陳廷敬進門開始都沒有看他一眼,這會兒緩緩擡起頭來,說:“咦,這可怪了。你起來說話吧。”

陳廷敬謝過皇上,仍跪著奏道:“臣在雲南查了三筆賬,一、庫銀虧空九十萬兩,其中七十八萬兩挪作協餉,十二萬兩被幕僚楊文啟貪了;二、吳三桂留下白銀三千多萬兩,糧食五千多萬斤,草料一千多萬捆,都被王繼文隱瞞,部分糧草充作協餉,銀兩卻是分文不動。但朝廷每年撥給雲南境內驛站的銀錢,都被驛丞向保拿現成的糧草串換,銀子也叫他貪了;三、建造大觀樓余銀九萬多兩,也被幕僚楊文啟貪了。倒是王繼文自己不見有半絲貪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