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陽曲知縣戴孟雄在五峰觀山門外下了轎,望著漫天風雪,他不由得朝手裏哈了口氣,使勁兒搓著。錢糧師爺楊乃文和衙役們緊跟在後面,都冷得縮了脖子。楊乃文說:“老爺,您這可是九上五峰觀了!這麽冷的天!我看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聲兒道:“不可亂說!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進三清殿。道童見了,忙進去傳話。傅山正在寮房內提筆著書,聽了道童通報,便說:“你照例說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話:“戴老爺,我師傅一直病著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著了,你們師傅肯定還是病著,我特來探望!”

道童說:“戴老爺,我師傅吩咐,他需獨自靜養,不想別人打攪!”

楊乃文忍不住了,道:“你們師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頭責罵楊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說?傅山先生名重海內,皇上都成日價惦記著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說著徑自往裏走,道童阻擋不住。來到傅山寮房,見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臥。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問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沒有?”

任戴孟雄如何說,傅山就像睡著了似的,半句話也不答。戴孟雄忍住滿心羞惱,說:“戴某慚愧,我這監生功名是捐來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可我治縣卻是盡力,傅山先生應是有所耳聞。百姓自願捐建龍亭,把《聖諭十六條》刻在石碑上,用它來教化子孫萬代。我想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沒有的事兒!我不算讀書人,咱山西老鄉陳廷敬大人算讀書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陳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舉薦您。皇上可是思賢若渴啊!”

傅山仍紋絲不動睡著,風吹窗紙啪啪作響。這時,一個衙役慌忙進來說:“戴老爺,外頭來了頂八擡大轎,幾十個人,聽說是欽差!”

戴孟雄聞言驚駭,立馬起身,迎出山門。原來是陳廷敬一到陽曲,就徑直上五峰觀來了。珍兒、劉景、馬明等隨行,另有轎夫、衙役若幹。珍兒男兒打扮,像個風流公子。

陳廷敬掀開轎簾,戴孟雄跪地而拜:“陽曲知縣戴孟雄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問:“哦,真巧啊。起來吧。你就是陽曲知縣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職正是!”

陳廷敬說:“我要獨自會晤傅山先生,你們都在外候著吧!”

陳廷敬獨自進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陳廷敬拜會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轉身,坐了起來,怒視著:“陳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毀我一世清名!”

陳廷敬笑道:“皇上召試博學鴻詞,我是專門來請先生進京的。您我一別近二十年。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見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見了!顧炎武蹲過監獄,黃宗羲被懸賞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關押過!我都看見了!”

陳廷敬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朝廷也要召顧炎武、黃宗羲他們應試博學鴻詞。”

傅山話語雖然平和些了,鋒芒卻很犀利:“清廷的算盤,天下有識之士看得很真切。剛入關時,他們想利用讀書人,便有那錢謙益等無恥之輩,背棄宗廟,甘當二臣。可是到了順治親政,自以為天下穩固了,就開始打壓讀書人。錢謙益等終究沒有落得好下場,自取其禍。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發現最不好對付的還是讀書人,又采取軟辦法,召試什麽博學鴻詞!我相信顧炎武、黃宗羲是不會聽信清廷鼓噪的!”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顧炎武交往頗深。顧炎武有幾句話,我十分贊同。他以為,亡國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讀書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淪喪,人如獸,人吃人。”

傅山道:“這些話貧道當然記得,二十年前你就拿這些話來遊說我。”

陳廷敬說:“晚生矢志不改,還是想拿這些話來說服您。帝王之家籠絡人才,無可厚非。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人進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負,造福天下蒼生!”

傅山說:“我不知道在你陳廷敬眼裏,陽曲知縣戴孟雄算不算讀書人。他花錢買了個監生,又花錢捐了個知縣。他大肆鼓噪建什麽龍亭,對上粉飾太平,對下勒索百姓!”

陳廷敬道:“我這次回山西,正是兩樁事,一是敦請傅山先生進京應試博學鴻詞,二是查訪龍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為我這病老之軀,派了個二品大員來!不敢當!”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我因為反對建龍亭,已被降為四品官了。”

傅山心裏似有所觸,卻不動聲色,冷眼打量陳廷敬的官服,原來真是四品了。陳廷敬的官聲,傅山早有所聞,心裏倒是敬重。只是進京一事,關乎名節,斷斷不可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