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陳廷敬在家待了些日子,很快就過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門走動,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卻不知道是否就是出天花。話只是知己之間關了門悄悄兒說,不敢在外頭說半句。沒人上門催他去翰林院,可見衙門裏只怕沒幾個人了。

正月初八日,陳廷敬想出門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當,用罷早餐,騎馬出門。才到長安街口,就見街上盡是滿兵,仗刀而立。他找地方拴了馬,徒步過去看個究竟。又見很多人往街東頭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遠就見天安門東邊兒的龍亭處圍著許多人,還不停有人湊上去。陳廷敬隱隱覺著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龍亭時,忽聞得哀號聲。陳廷敬猜著了八九成,心裏卻是不信。上前看時,才知道真是皇上駕崩了,龍亭裏正張掛著皇上遺詔。陳廷敬覺得雙腿打顫,淚眼有些模煳。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遺詔上的字,原來皇上自開罪責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語極淒切。看到詔書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燁即皇帝位,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囑咐他們保翊沖主,佐理政務。

陳廷敬正心裏發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卻是明珠。明珠常服穿著,面色悲戚,眼睛有些紅腫。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裏還顧得上客氣。陳廷敬想著先皇的恩遇,不覺落下淚來。

明珠悄悄兒說:“廷敬隨我來,有話同你說。”

明珠把陳廷敬領到僻靜處,說:“廷敬,您我相識多年,您以為我待您如何?”

陳廷敬猜著明珠有要緊話說,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時刻記著。”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萬別再同那個道人往來。”

陳廷敬驚得臉都白了,道:“我同傅山並無往來。”

明珠眼睛望在別處,嘴裏輕聲說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陳家老宅看了您,您從山西回京時又去陽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陳廷敬驚得冷汗涔涔,道:“原來明珠大人一直盯著我。”

明珠道:“先帝對我有過密囑,讓我看著您。”

陳廷敬問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著我?”

明珠道:“先帝密囑您不必知曉詳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來,先帝了如指掌,為何沒有問您的罪?”

陳廷敬道:“請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衛大人的話,看重您的才華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時局非常,前明余孽又在蠢蠢欲動,有人若想拿這事做文章,您就又大禍臨頭了。”

陳廷敬謝過明珠,敷衍道:“傅山先生是個遊方道人,是位懸壺濟世的名醫,他四處走走並不奇怪。他來京城找我,一則有同鄉之誼,二則讀書人之間總有些話說。說到謀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願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讀書人何止一個傅山?”

明珠說:“廷敬,沒那麽輕巧吧?傅山曾因謀反嫌疑入獄,只是查無實據才放了他。他是什麽人,你我心知肚明。”

陳廷敬卻道:“正是查無實據,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為我同他見了面就有罪了。國朝是講法度的。”

明珠搖頭道:“廷敬,你我之間說法度沒有用。傅山是什麽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後知道,朝中大臣也知道,天下讀書人都知道。廷敬,你在敷衍我。”

陳廷敬道:“既然你我心裏明白,廷敬就說幾句真心話。朝廷對傅山這樣的讀書人與其防著忌著,不如說服他們,啟用他們。只要多幾個傅山順了清朝,天下讀書人都會響應的。梗著脖子不順清朝的讀書人,都是大有學問的哪!”

明珠嘆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讀過幾句書的人,明白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讀書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滿臣當中,忌諱漢人的多著哪!您才看過先帝遺詔的,先帝為自己開列一罪,就是重用讀書的漢臣!先帝不這麽說,難服滿臣的心!”

陳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見識。人不分滿漢,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說:“這個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說過的。但朝政大事,得講究個因時、因勢、因人,不要太死腦筋了。廷敬,此時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陳廷敬問道:“朝廷將如何處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離京城,這件事您就不要問了。”

陳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難,心裏暗自擔心。天知道像明珠這樣沒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裏頭有多少!他正心裏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鰲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