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八章(第4/17頁)

於是島田翰便找陸樹藩談判。此人捐班出身,由於國子監征書,陸心源送了舊鈔舊刻一百五十種,總計兩千四百余卷,因而陸樹藩得以蒙賞國子監學正的銜頭。是這樣一個人,當然不會守先世之書,更不會知道為國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書值錢,當時索價五十萬圓,後來自動減為三十五萬,再減為二十五萬。島田翰接頭好了賣主,趕回日本去找買主。

有個日本的男爵巖崎彌之助,是三菱系的財閥,亦是日本有名的藏書家,島田翰找買主自然找他。於是巖崎委托日本史學會會長重野成齋,在上海跟陸樹藩談判,終於十萬銀圓成交。這是四月裏的事,半年以後,皕宋樓、十萬卷樓、連守先閣的藏書,由日本郵船運到東京,歸入巖崎的“靜嘉堂文庫”。

消息傳出,士林大嘩,篤學好古之士,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來以保存國粹自命,更為難過。因此在風聞杭州丁氏八千卷樓的藏書,亦有出售之說以後,立即請在南京作客的編修繆荃孫,接洽歸公,同時就龍幡裏惜陰書院原址,改設為江南圖書館,所藏除八千卷樓藏書以外,還有寧波範氏天一閣,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當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槧,加以江南士林的稱頌,真是做了件名利雙收的好事。

這件好事,張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緒二十九年進京修學制時,便有創設京師圖書館之議,後來因為回任鄂督而終止。內調入京,以大學士管學部,舊事重提,一直在規劃,首先看中了熱河文津閣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庫全書,此外避暑山莊各殿所置的書籍亦不少,加上內閣大庫的藏書,亦可以粗具規模了。但總覺得以首善之區的圖書館,應該是系四海觀聽的學術淵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間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說不過去。及至陸氏藏書,舶載而東,張之洞的想法與端方不約而同,正宜趁此時機將私家藏書,價購歸公。端方近水樓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樓所藏,張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處了。

一處是山東聊城楊氏的海源閣。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殘遊記》給他看,上面有作者劉鶚寫的一首詩:“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蕓精舍四家書;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嬛飽蠹魚。”再看“遊記”中的描寫,心便冷了。

《老殘遊記》中有一段,記他在東昌府向書房掌櫃打聽海源閣,書房掌櫃回答他說:“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麽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聽說他家書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它。”老殘“又住了兩天,方知柳家書確系關鎖在大箱子裏,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所以題了上面那一首詩。

所說的柳家巷就是楊家,柳小惠實為楊紹和,而柳鳳儀則為楊鳳阿。楊紹和之父以增,亦非漕運總督,而是河南總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來買書。清初季滄葦、錢遵王,以及道光年間黃丕烈“士禮居”、汪士鐘“藝蕓精舍”四家藏書,大都歸於楊以增,特建“海源閣”庋藏。

楊紹和能繼父業,機會亦很好,辛酉政變怡親王載垣賜自盡,府中流出來的書很多,潘祖寅、翁同龢與張佩倫的嶽父朱學勤,幾乎無日不在琉璃廠搜覓,但精秘之本,卻多為楊紹和所得。

張之洞也聽說過,楊氏父子對藏書頗為珍秘,當今名士中只有膠州柯紹忞、蘇州江標曾經登閣涉獵,但楊紹和已經下世,或者楊鳳阿願意出讓藏書亦未可知。再一打聽,方知無望。願來楊鳳阿是個任性而乖僻的絝袴,他的笑話很多。臂如不會騎馬而愛駿馬,曾花二百兩銀子,買一匹名駒,看善騎的仆人得意馳騁以為樂。他是舉人,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日常無事,喜歡請客,有一天買到四只官窯瓷碗,自更要請客鑒賞。及至入席,便用這些名碟供饌,周而復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個同鄉便開玩笑,說:“此碗未免偏勞”。因此京城裏遇到偏勞之事,稱為“楊鳳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頭緊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聽差去變賣,一時找不到買主,楊鳳阿一氣,說是“不要了!”將那串價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給聽差。是這樣毫不在乎的脾氣,除非等米下鍋,不會賣書。

再有個原因是,江標對海源閣的珍藏,由羨生妬,在一篇題跋中說:“昔之連車而北者,安知不擁載而南?”意思是說如果他發了大財,一樣也能將楊以增從江南買去的書,再買回江南。楊鳳阿看到這篇文章,大為惱怒,從此重門深鎖,拒客更甚。是這樣一種寧飽蠹魚,勿失手澤的殉書態度,當然打不上什麽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