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一章

十月初七,進京祝蝦的督撫、將軍、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準“入座聽戲”。年過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賞“西苑門坐船”。因為慈禧太後萬壽,是在西苑唱戲三天。

宮中戲台很多,最大的一處在熱河避暑山莊,其次是寧壽宮的暢音閣,再次是頤和園的頤樂殿。這三處戲台,都分三層,台下有五口大井,開井的作用,不但為了聚音,也等於又加了一層,有幾出魚龍曼衍的大戲,如“地下金蓮”、“寶塔莊嚴”等等,都是用絞盤從井中吊起蓮花、寶塔之類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麽回事。

此外如大內的長春宮、淑芳齋,頤和園的排雲殿、聽鸝館,都有戲台,只是規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間的一處戲台,是在西苑豐澤園,太監稱之為“暖合”,因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來得暖和,所以有此別名。

開戲是在朝賀以後,約莫九點鐘左右,奉旨準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都已趕到豐澤園。唱戲之處是在兩廡,分隔成很多間,依職名高低預先排定。東面第一間是慶王奕劻以次的親王、郡王,西面第一間是以孫家鼐為首的滿漢大學士。這一列的最末一間是四川總督陳夔龍,與三名正一品武官:馬玉昆、姜桂題、夏辛酉。

不久,太監們遞相傳呼:“駕到!”群臣各就原處下跪。只見一乘黃緞軟轎,迤邐而來,扶轎杠的還是李蓮英與崔玉貴。轎前有人,是皇帝,轎後更有人,皇後、妃嬪、公主、福晉,少不得還有“女清客”繆太太。

等慈禧太後降輿升上設在台前正中的寶座,王公大臣各就原處三叩首。隨即聽得一名聲音洪亮的太監,高聲宣旨:

“賞克食!”

他的話一完,西角門內出來一列太監,每人手裏捧一個朱漆金龍盒,魚貫行至慈禧太後面前,頭一個便即站定。崔玉貴上前揭開盒蓋,半跪著用他那既尖且銳的左嗓子說道:

“請老佛爺過目。”

“東西新鮮不新鮮?”慈禧太後問道。

“新鮮!還冒熱氣兒呐!”

“好!快分給大家吃吧!多備熱湯、好茶。”

崔玉貴答應一聲,親自帶領太監分送食盒,每人一個。天廚珍味,果然不凡,不過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內務府大臣預先發了通知單,共湊銀子三千兩,犒賞太監。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幾兩銀子。

群臣進食之時,台前張起兩張大幕,一張由北而東,一張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見,只見台上的角色,名為“隔坐”。

到得午正時分,恰好慈禧太後最欣賞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監傳旨賜宴。筵席設在偏殿,時逢薄雪,熱氣騰騰的一品鍋,大受歡迎。平時講究威儀禮節的王公大臣,此時都非常隨和了,找個位子坐下來,大口喝酒,大塊食肉,吃得一飽,仍回原處去聽戲,直到上燈以後的六點鐘,方始撤幕。戲散以後,仍向慈禧太後三叩首,方始退去。

這樣一連三天,每天有八、九個鐘頭的戲。慈禧太後聽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過戲癮,而皇帝卻累得要病倒了。

※※※

內務府原來就延聘了兩位名醫,一個叫陳秉鈞,一個叫曹元恒,奉旨各賞了主事的職銜,隨時聽候宣召請脈。

這陳秉鈞,行醫的名字叫陳蓮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實並無大病,只是虛弱,不必服藥,卻須靜攝。而唯獨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決無可能。日久天長,皇帝的身子只有越來越壞。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裏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脫身為妙。此時便又跟內務府堂官提出請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麽行?”內務府大臣繼祿說:“皇上這兩天又違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陳大夫,我實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為其難。”

“實在是力不從心。”陳蓮舫說,“繼大人,我不止說過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靜養,藥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陳大夫,你們兩位只算幫我的忙。我想個法子,另外替你們兩位弄些津貼。”

“這倒不生關系!”曹元恒接口說道:“繼大人,說老實話,我們也巴望著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掙個大大的名聲回去。無奈,宮裏請脈的規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勞而無功。我們在家鄉都有些熟病人,非我們親自去看,不能對症。這一層,繼大人也得體諒。”

“這是沒法子的事!”繼祿的聲音不似先前那樣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還要緊?”

見此光景,陳蓮舫知道不能再強求了。他是松江府屬下青浦朱家角人,醫道不壞,但品格不純,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兒子是縣令,如今一度供奉內廷,回鄉打出“禦醫’的招牌,結交縉紳先生,是件名利雙收的事,為此亟亟求去。如今見繼祿的話不好聽,見機而作,決定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