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一章(第3/13頁)

因此,他的這個朋友勸他,應該從速設法打點,最好是走內務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後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說說他的好話。

看完這封信,馮汝弢忽有靈感,要慈禧太後對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讓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舊事重提,保薦杜鐘駿進京。

於是,他關照小廚房做了四樣極精致的菜,攜著一小壇陳年花雕,去看杜鐘駿。當然,他的本意是決不肯說破的,只說接到京中來信,皇帝確是患了腎虧重症,而且訪聞浙江巡撫衙門有此一位名醫,問他何以不飛章舉薦?

“子翁,”馮汝弢很懇切地說:“我們且不說君臣之義,只拿皇上當個尋常病家,足下亦不能無動於衷吧?”

這是隱隱以“醫家有割股之心”這句話來責備他。杜鐘駿雖未松口,但亦說不出堅拒的話,只是擎著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還有不中聽的話想說。”

“盡管請說。”杜鐘駿答說:“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正就是怕有過失。如今子翁的名聲,已上達天聽,倘或迳自下詔行取,於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於我,朝廷倘責以知而不舉之罪,固然無詞以解,若說我有此機會竟不薦賢,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誣,於心不甘。”

話說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鐘駿再也無法推辭了。不過實際上有些難處,不能不說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愛,我不能不識擡舉。只是長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體虛腎虧,服藥非百劑以上不能見效。窮年累月在京裏住著,實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勞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預備妥當的。”

馮汝弢表示,起碼要替他籌三千兩銀子,帶進京去,以備一年半載的花費。又說,內務府大臣繼祿、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處處照應,請杜鐘駿盡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鐘駿再也沒話可說了。於是馮汝弢即日拜折,應詔薦醫。批復下來,命馮汝弢派妥人護送進京。那知動手之前,杜鐘駿自己生了一場病,等療治痊愈,恰又是馮汝弢奉旨移調江西,少不得還要幫著辦一辦交代,就這樣遷延到六月底才能動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於馮汝弢預先已有函電重托,再則日常請脈,接近兩宮的機會很多,難免垂詢外間的輿論。一語之微,亦足以影響前程,因此直隸總督楊士驤,待以上賓之禮。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儀,而且特備花車,親自陪著進京。

因為有楊士驤的照應,杜鐘駿此行非常順利,到處都受禮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繼祿帶領,半夜裏出西便門到海澱,在頤和園先見了六位軍機大臣:慶王奕劻、醇王載灃、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以及入軍機不久的世續,然後在內務府朝房待命。先有個六品服飾的官員在,請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識面的陳蓮舫。

未及深談,陳蓮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過了有半個鐘頭,繼祿走來領著他到了仁壽殿,做個手勢示意他在簾外等待,然後悄悄掀簾入內。

一簾之隔,咫尺天顏。杜鐘駿做夢也不曾想到過,會有這麽一位天字第一號的病家,一時不知道是興奮、驚異,還是畏忌,只覺得心裏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這時候,陳蓮舫已經出殿,繼祿在裏面連連向他招手。

杜鐘駿戰戰兢兢,到了殿裏,照預先演習過的儀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後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禮,轉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聽慈禧太後問道:“你就是杜鐘駿?”

“是!”杜鐘駿略移一移膝,向東回答。

“馮汝弢說你醫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號一號脈。”

“是!”

這時繼祿輕聲提示:“請脈吧!”

於是杜鐘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張半桌側面,已放了一個拜墊,杜鐘駿復又跪下,用兩只手替已將雙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診脈。

由於疾趨入殿,起跪磕頭,加以心情緊張,天氣又熱,杜鐘駿忽然覺得氣喘,便屏息不語,靜待氣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煩了。

“你瞧我的脈怎麽樣?”

杜鐘駿已經受了囑咐,慈禧太後最恨人說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說他腎虧。所以杜鐘駿的答奏,很謹慎地避免用這些字眼。

“皇上的脈,左尺脈弱,右關脈弦。左尺脈弱,先天腎水不足;右關脈弦,後天脾土失調。”

“我病了兩三年醫不好,”皇帝問道:“你倒說,是什麽緣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積虛太久,好起來也慢。臣在外頭給人看病,凡是虛弱與這個病差不多的,非兩百劑藥不能收效。所服的藥有效,非十劑八劑,不換方子。”杜鐘駿又說:“一天換一個醫生,藥效就更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