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簾 第二十三章

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這天仍舊要上書房,因為有好玩的花樣在後面,皇帝打起精神應付功課。到了九點多鐘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來傳懿旨,說這天的功課就到此為止。於是皇帝進宮,伺奉兩宮太後,臨禦漱芳齋傳膳聽戲。

近侍的太監和宮女,就在飯前先替皇帝拜壽,皇帝各有賞賜,每人一個荷包,裏面裝著一兩重的一個金錁子,唯有安德海與眾不同。

“小安子!”皇帝響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響亮。

“你過來,我有賞。”

“喳!”安德海踩著恭敬中不失瀟灑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態就象演戲,十分邊式。

“你想要換換頂戴,行!我替你換。來,把他的帽子取下來!”

說到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頂子來,除卻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兩宮太後在內,都以為皇帝掏出來的,必是一個珊瑚紅頂子,誰知不是!

“小安子,賞你一個綠頂子!”皇帝大聲說道。

接著把手一揚,一顆用那個翡翠獅子的鎮紙改琢而成的頂子,綠得著實可愛。

“胡鬧!”慈禧太後大笑。

慈安太後也笑了。宮女、太監幾乎無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準“主子”笑,不準“奴才”笑,否則便是“大不敬”。雖然情有可原,究屬禮所不許,所以一個個瞪著眼,鼓著嘴,滿臉脹得通紅,使盡吃奶的氣力要憋住自己的笑聲。那副樣子極其滑稽,惹得兩宮太後,越發笑個不止。

就象遇見緊張沉重的場面,皇帝會變得很笨拙那樣,在此輕松愉快的時候,皇帝特別顯得聰明,他大聲說道:“你們敞開來樂吧!逗得兩位皇太後笑一場,也是你們的孝心。笑!”

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頓時春雷乍破一般,爆發了震動殿廷的笑聲,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彎著腰獎、有的閉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狀,變得以笑逗笑,越發沒個完結。

兩宮太後笑得腰痛,便有玉子、慶兒等人,趕來為“主子”捶背,一面捶,一面還是笑,連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飾窘態,而且也為了化戾氣為祥和。太監定制,四品就是“極品”,連想戴個三品明藍頂子都為法所不容,何況是紅頂子?如果嚴格追究,禍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後只笑著罵了皇帝一句“胡鬧”,看樣子是覺得他自取其辱,這個態度,更加可慮,自己得見機些,湊合著當一場笑話看,這極可能有的一場大禍,便可以消弭在笑聲中了。

因此,別人都是開心的笑,而他是傷心的笑,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這場醜,好幾天擡不起頭來,暗中打聽,是小李出的花樣,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護著,要動他不容易,除非“連根拔”,讓慈禧太後見皇帝討厭,然後設法告小李一狀,說他盡教唆皇帝不學好,這就至少可以一頓板子把小李打個半死。

心裏打定了主意,表面卻是絕口不提“綠頂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趕著小李叫“兄弟”,仿佛是怕了他遞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似地。

小李的心計,那裏鬥得過安德海?他是個妄人,真的以為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時時刻刻在窺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動,抓著了錯處好動手。皇帝更是如此,沒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顆心,都在桂連身上。

去了幾次長春宮,總不見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裝得隨便問問的神氣跟小李說:“那個叫桂連還是什麽來著的,還在不在長春宮,怎麽老沒見這個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誡,不敢再提桂連。這時見皇帝故意裝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說破,只這樣答道:“奴才也老沒見這個人,不知道還在不在。”

“去打聽!”皇帝還要假撇清,又補上一句:“這個桂連,是杭州駐防,怪可憐的!”

小李可不知道為什麽杭州駐防就可憐?只知道這是皇帝的托詞。“打聽到了怎麽辦哪?”他問。

這一問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臉皮薄,有些掛不住,但有個掩飾的訣竅,就是發脾氣。

“混帳東西!”皇帝虎起臉罵,“誰知道怎麽辦哪?”

小李挨罵不算回事,不動聲色地說:“奴才馬上去打聽了來回報萬歲爺。”

“不要又滿處去逛!”皇帝看了看鐘說:“這會兒三點鐘,限你三點半回來!”

“奴才多要半點鐘,萬歲爺看行不行?”

“為什麽?”

“也許桂連不在長春宮了,奴才得到別的地方去打聽。”小李又放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奴才這一去,必有好消息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