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頁)

李長官的話帶著輕蔑的意思。這話傳到他耳朵裏後,他心裏挺不是滋味。那時,他還沒見過這位桂系的首腦人物。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台兒莊眼見著要打響了,最高統帥部調新二十二軍開赴徐州,參加會戰。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給家鄉的父老兄弟臉面上爭點光。不曾想,整個五戰區的集團軍司令們卻都不願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樣,槍一響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積蓄了十六年的得意,在四月八號的那個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樹林裏,驟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長官召見他,把新二十二軍直接劃歸戰區長官部指揮,讓他對此事不要計較。李長官懇切地告訴他:過去,咱們打的是內戰,你打過,我也打過,打輸了,打贏了,都沒意思。你耍滑頭,也能理解。舊事,咱們都別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為中國軍人,如果再怯敵避亂,那就無顏以對四萬萬五千萬國人了!他知道。他頻頻點頭。最後,拍著胸脯向李長官表示:新二十二軍絕對服從李長官調遣,一定打好。

民國二十六年四五月間的徐州,像個被炮火驅動的大碾盤。短短四十天中,日軍先後投進了十幾個師團,總兵力達四十萬之巨;而中國軍隊也相繼調集了六十萬人參戰,分屬兩個東方民族的龐大武裝集團,瘋狂地推動著戰爭的碾磙,轟隆隆碾滅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軍在台兒莊一線慘敗,兩萬余人化作灰燼,繼爾是國軍的大崩潰,幾十萬人被圍困在古城徐州。

日軍推過來的碾磙也壓到了他的新二十二軍身上,三千多弟兄因此喪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軀阻住了碾磙向運河一線的滾動,確保了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台兒莊大捷。

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第一次為國家,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

後來,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到陵城,全城紳商工學各界張燈結彩為之慶賀,還不遠千裏組團前往徐州慰勞……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後,他率部隨魯南兵團退過了淮河,繼爾又奉命開赴武漢,參加了武漢保衛戰。武漢失守,他輾轉北撤,到了豫南,在極艱難,極險惡的情況下,和日軍周旋了近十個月。

三十年初,豫南、鄂北會戰開始,新二十二軍殲滅日軍一個聯隊,受到了最高統帥部通電嘉勉。楊夢征的名字,從此和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稱號脫鉤了。陵城的父老兄弟們因此而認定,從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楊夢征和新二十二軍天生就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軍隊,楊夢征軍長和新二十二軍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

豫鄂會戰結束後,戰區長官部順乎情理地把新二十二軍調防陵城了。其時,陵城周圍四個縣,已丟了三個,戰區長官部為了向最高統帥部交賬,以陵城地區為新二十二軍的故鄉,地理條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擁戴為由,令他率六千殘部就地休整,準備進行遊擊戰。不料,剛剛開進陵城不到一周,從淪陷區湧出的日軍便開始了鐵壁合圍,硬將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這座孤城裏。……

騎在馬上,望著不斷閃過的枯疏的樹幹,和鋪滿路面的敗枝凋葉,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異族侵略者的戰爭中,他成名了——一萬多袍澤弟兄用性命鮮血,為他洗刷掉了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然而,事情卻並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時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時候,力量卻做為換取尊敬的代價,付給了無情的戰爭。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對腳下生他養他的土地,對倒臥在魯南山頭、徐州城下、武漢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們。他不知道現在幸存的這幾千忠誠無畏的部下們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遠沉睡在這座家鄉的古城?還有二十二萬敬他、愛他的和平居民。

戰爭的碾磙又壓過來了,當他看到東城門高大城堡上“抗日必勝”四個赤紅耀眼的大字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心想:抗日會勝的,只是眼下這座孤城怕又要被戰爭的碾磙碾碎了。這裏將變為一片廢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也將像流星一樣,以最後的亮光劃破長空,而後,永遠消失在漫長而黑暗的歷史夜空中,變為虛無飄渺的永恒。

他嘆了口氣,在城門衛兵們向他敬禮的時候,翻身下了馬。在自己的士兵面前,他是不能滿面陰雲的,他一掃滿面沮喪之色,重又把一個中將軍長兼家長的威嚴寫到了皮肉松垮的臉上。

軍部副官長許洪寶在城門裏攔住了他,筆直地立在他面前,向他報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學各界聯合組織的抗敵大會,要請他去講演,會場在光明大戲院,市長、商會會長已在軍部小白樓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