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晏子遺書

“今君飾昆山之玉,持隨國之珠,佩吳越之劍,乘代北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齊不生一焉,而君有之,何也?大河、午道、濮、濟所轉運也!若四路俱斷,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宋繒魯縞之衣不進於前……”

“豎子名為以外臣身份諫言,實為欺我也!”

齊侯看得暴跳如雷,將這封紙書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眾臣一起伏倒,只有陳恒在心裏琢磨不已,他暗地裏嘖嘖稱奇道:“這篇《諫鹽策令》態度不卑不亢,辭采華美,排比鋪張,音節流暢,理氣充足……”

“君欲禁鹽以害敵國,實則損己以益讎,午道之斷,陶丘之稅,濟水之敗皆是如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望齊侯察之,解鹽策之禁,此乃齊魯億萬斯民之福也!”

比如這一段語辭泛濫,意雜詼嘲,語奇字重,兔起鶻落。趙無恤雖然為敵國大夫,然其抗言陳詞,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氣勢,連陳恒也不由得暗中為自己這個年輕的對手贊嘆不已了。

不過,這真是趙氏子寫的麽?之前那些詩句聞名諸夏,但文章卻沒見他寫過多少,不會是尋筆吏代筆的罷!

對趙無恤,陳恒不吝於最惡毒的猜測,只不過這一回,趙無恤在濟水上放的那把火再度幫了陳氏,幫他們將公室舟師重創!

東萊和少海的舟師中自然有陳氏的人,加上大河上的船隊,光是水上力量,陳氏已經悄然超過公室了……

所以面對齊侯“現如今當如何是好”的質問,陳恒這次決定噤若寒蟬,不發一言。

反正陳氏控制的大河還能繼續貿易,隨著齊國和魯、曹、晉的貨殖戰爭深入下去,所有參與者都會受損,唯獨陳氏是勝利者:齊國的民眾也會民不聊生,但陳氏又可以乘此機會收一波民心。

竊國的鏟子,一直不間斷地在姜姓齊國的根基下奮力挖掘著,但齊侯卻誤以為陳氏這是在為他夯實地基,晏嬰死前的那些逆耳忠言早就在惱羞成怒下被忘得一幹二凈。

但就算連齊侯自己也清楚,齊國現在的處境不妙了。

對於大國來說,臉面是極為重要的,齊國在兵事上大敗於趙氏不說。在趙鞅歸國,只剩下其子趙無恤的情況下,還在貨殖的角逐中一二再再而三地被反制,要知道,輕重之法,可是號稱海王的齊國最擅長的啊!

最後好容易在大河上扳回一局,又在濟水上輸的一幹二凈。

此戰若不勝,豈不是讓天下諸侯輕齊麽?

現在究竟應該怎麽辦,是順從心裏的憤怒,征發兵卒南下攻鄆城?但他先前才對慘敗歸來的兵卒們承諾,三年內不會再大規模征發,一旦食言,一定會導致劇烈的反抗。

或是按照陳氏的建議,在禁鹽上死不松口,寧可冒著兩敗俱傷的危險耗死趙無恤呢?可那樣的話,許多齊國需要的貨物和自己渴求的珠玉就無法輸入了。

亦或是,順著趙無恤“和解”的這個台階結束對峙,一切恢復如初呢?

可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頭腦如同一團亂麻,無法抉擇,齊侯只能大聲質問朝堂中的眾臣,卻只換來一陣沉默。

他最後悲涼地暗嘆道:“晏嬰一去,寡人就無人可用了麽?”

陳恒在得意地冷笑,而鮑牧、高張等人也在苦著臉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嗎,卻有一聲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下臣有奏議……”

是誰!?齊侯眼前一亮,和扭頭的群臣們一起看去,卻是在朝堂末尾席子上的一個怯怯的年輕人,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正捧著玉圭,不住地行禮。

他是晏嬰的兒子,晏圉,剛剛結束了半年的喪期,被任命為大夫,位列朝堂。

陳恒瞪大了眼,他們陳氏雖然畏懼晏嬰,但晏圉,這個剛剛行冠的孺子何德何能,也敢在朝堂上放言。

齊侯期盼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晏圉從小就不以才幹聞名,能當上大夫完全是蔭父職,連晏嬰自己也開玩笑似地效仿叔向之言說過:“我沒有好兒子,能夠得到善終就是萬幸,難道還會指望得到後代的祭祀嗎?”

“晏氏子,你真的有計策?”

晏圉擡起了頭,認真地說道:“小子無有。”

眾人啞然:“那你為何要說有奏議?”

“小子沒有,但小子的父親有。”

這是個傻子麽?齊侯嘆了口氣:“晏平仲已經死去半年了……你不是剛剛服完孝麽?”

“父親雖然不在了,但卻有遺書留於家中,他去世前有言,到了齊國舉步維艱之時,就讓我獻上遺書……”

……

“晏平仲……”合上那張寫著寥寥幾筆的帛書後,齊侯杵臼喟然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