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不朽論

胡適

題解

本文節選自《不朽——我的宗教》。胡適深受實驗主義哲學的影響,社會不朽論是他對後世最有影響意義的思想主張之一。這篇文章的主意是1918年年底他為母親治喪引發的生命意義的思考,文中闡述了他對“社會不朽”的信仰。

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面,是看橫截面,都像一種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後人,後人又影響更後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哪裏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哪裏有將來的後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歷史,但是沒有歷史,那無數的個人也決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歷史,歷史造成個人。從橫截面看來,社會的生活是交互影響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那樣這樣的社會,決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決不是這個樣子。來勃尼慈[1](Leibnitz)說得好: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裏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的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裏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

從這個交互影響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上面,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系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系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系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和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不滅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遠不死,永遠不朽的。“小我”雖然會死,但是每一個“小我”的一切作為,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語言行事,無論大小,無論是非,無論善惡,——都永遠留存在那個“大我”之中。那個“大我”,便是古往今來一切“小我”的記功碑,彰善祠,罪狀判決書,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的惡溢法。這個“大我”是永遠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業,人格,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個念頭,一場功勞,一樁罪過,也都永遠不朽。這便是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那邊“一座低低的土墻,遮著一個彈三弦人。”那三弦的聲浪,在空間起了無數波瀾;那被沖動的空氣質點,直接間接沖動無數旁的空氣質點;這種波瀾,由近而遠,至於無窮空間;由現在而將來,由此刹那以至於無量刹那,至於無窮時間:——這已是不滅不朽了。那時間,那“低低的土墻”外邊來了一位詩人,聽見那三弦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由這一個念頭,就成了一首好詩;這首好詩傳誦了許多;人人讀了這詩,各起種種念頭;由這種種念頭,更發生無量數的念頭,更發生無數的動作,以至於無窮。然而那“低低的土墻”裏面那個彈三弦的人又如何知道他所發生的影響呢?

一個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陽曬幹了,化為微塵,被風吹起空中,東西飄散,漸吹漸遠,至於無窮時間,至於無窮空間。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體弱的人呼吸進去,便發生肺病,由他一身傳染一家,更由一家傳染無數人家。如此輾轉傳染,至於無窮空間,至於無窮時間。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種的惡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個人叫做範縝說了幾句話道:“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幾句話在當時受了無數人的攻擊。到了宋朝有個司馬光把這幾句話記在他的《資治通鑒》裏。一千五六百年之後,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鑒》到這幾句話,心裏受了一大感動,後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說話的範縝早已死了一千五六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