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觀與人生觀

蔡元培

題解

世界觀與人生觀是人對整個世界和人生的根本看法,蔡元培先生認為:世界的本體是意志,世界本體的意志他稱之為“黑暗之意志,或謂之盲瞽之意志”,這也正是叔本華所稱的:“意志自身在本質上是沒有一切目的,一切止境的,它是一個無盡的追求。”但是世界的各個事物各有其意志並以達到本體意志為最大的目的,因此推動世界間的事物不斷地進化。人類社會也是如此,於是推導出:“人類之義務,為群倫不為小己,為將來不為現在,為精神之愉快而非為體魄之享受”,從而建立起新的人生觀。

世界無涯涘也,而吾人乃於其中占有數尺之地位;世界無終始也,而吾人乃於其中占有數十年之壽命;世界之遷流如是其繁變也,而吾人乃於其中占有少許之歷史。以吾人之一生較之世界,其大小久暫之相去既不可以數量計,而吾人一生又決不能有幾微遁出於世界以外,則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觀,決無所容喙於人生觀。

雖然,吾人既為世界之一分子,決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觀之世界,則所謂完全之世界觀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體之本性,而既為分子則因其所值之時地而發生種種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則即全體之本性矣。吾人為世界一分子,凡吾人意識所能接觸者無一非世界之分子。研究吾人之意識而求其最後之原素為物質及形式,猶相對待也。超物質形式之畛域而自在者,唯有意志。於是吾人得以意志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為世界之本性。

本體世界之意志,無所謂鵠的也。何則?一有鵠的,則懸之有其所,達之有其時,而不得不循因果律以為達之之方法,是仍落於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之特性,而不足以為本體。故說者以本體世界為黑暗之意志,或謂之盲瞽之意志,皆所以形容其異於現象世界各各之意志也。現象世界各各之意志則以回向本體為最後之大鵠的,其間接以達於此大鵠的者又有無量數之小鵠的,各以其間接於最後大鵠的之遠近為其大小之差。

最後之大鵠的何在?曰: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關,無復有彼此之差別,達於現象世界與本體世界相交之一點是也。自宗教家言之,吾人固未嘗不可一瞬間超軼現象世界種種差別之關系,而完全成立為本體世界之大我。然吾人於此時期既尚有語言文字之交通,則已受範於漸法之中,而不以頓法,於是不得不有所謂種種間接之作用。綴輯此等間接作用,使厘然有系統可尋者,進化史也。

統大地之進化史而觀之,無機物之各質點,自自然引力外,殆無特別相互之關系;進而為有機之植物,則能以質點集合之機關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傳種之作用;進而為動物,則又於同種類間為親子朋友之關系,而其分職通功之例視植物為繁。及進而為人類,則由家庭而宗族,而社會,而國家,而國際,其互相關系之形式既日趨於博大,而成績所留,隨舉一端,皆有自閡而通,自別而同之趨勢。例如昔之工藝,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則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經若幹人之手而後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幹人之利用。

昔之知識,取材於鄉土志耳。今則自然界之記錄,無遠弗屆,遠之星體之運行,小之原子之變化,皆為科學所管領。由考古學人類學之互證,而知開明人之祖先與未開化人無異;由進化學之研究,而知人類之祖先與動物無異。是以語言風俗宗教美術之屬,無不合大地之人類以相比較。而動物心理,動物言語之屬,亦漸為學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類,或狀貌稍異,即痛癢不復相關,而甚至於相食。其次則死之,奴之。今則四海兄弟之觀念為人類所公認,而肉食之戒,虐待動物之禁,以漸流布。所謂仁民而愛物者,已成為常識焉。夫已往之世界,經其各分子經營而進步者其成績固已如此,過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歟?

道家之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曰:“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進化史考之,則人類精神之趨勢乃適與相反。人滿之患雖自昔借為口實,而自昔探險新地者率生於好奇心,而非為饑寒所迫。南北極苦寒之所,未必於吾儕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資料,而冒險探極者睦相接。由推輪而大格,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濟不通矣,乃必進而為汽車汽船及自動車之屬。近則飛艇飛機更為競爭之的。其構造之初必有若幹之試驗者供其犧性,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學家美術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後,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輟業。用以知:為將來而犧性現在者,又人類之通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