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而為”與“為而不有”主義(第3/4頁)

第二層,我們既做了人,做了人既然不能不生活,所以不管生活是段片也罷,是微塵也罷,只要在這微塵生活段片生活裏,認為應該做的,便大踏步的去做,不必打算,不必猶豫。

孔子說:“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又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歟而誰歟?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是絕對自由的生活。假設一個人常常打算何事應做,何事不應做,他本來想到街上散步,但一念及汽車撞死人,便不敢散步;他看見飛機很好,也想坐一坐,但一念及飛機摔死人,便不敢坐。這類人是自己禁住自己的自由了。要是外人剝奪自己的自由,自己還可以恢復,要是自己禁住自己的自由,可就不容易恢復了。“知不可而為”主義是使人將做事的自由大大的解放,不要作無為之打算,自己捆綁自己。

孔子說:“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不惑就是明白,不憂就是快活,不懼就是壯健。反過來說,惑也,憂也,懼也,都是很苦的,人若生活於此中,簡直是過監獄的生活。

遇事先計劃成功與失敗,豈不是一世在疑惑之中?遇事先怕失敗,一面做,一面愁,豈不是一世在憂愁之中?遇事先問失敗了怎麽樣,豈不是一世在恐懼之中?

“知不可而為”的人,只知有失敗,或者可以說他們用的字典裏,從沒有成功二字。那麽,還有什麽可惑可憂可懼呢?所以他們常把精神放在安樂的地方。所以一部《論語》,開宗明義便說“不亦樂乎!”,“不亦悅乎!”用白話講,便是“好呀!”“好呀!”

孔子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可見他做事是自己喜歡的,並非有何種東西鞭策才做的,所以他不覺胡子已白了,還只管在那裏做。他將人生觀立在“知不可而為”上,所以事事都變成不亦樂乎,不亦悅乎。這種最高尚最圓滿的人生,可以說是從“知不可而為”主義發生出來。我們如果能領會這種見解,即令不可至於樂乎悅乎的境地,至少也可以減去許多“惑”“憂”“懼”,將我們的精神放在安安穩穩的地位上。這樣才算有味的生活,這樣才值得生活。

第一股做完了,現在做第二股,仍照八股的做法,說幾句過渡的話。“為而不有”主義與“知不可而為”主義,可以說是一個主義的兩面。“知不可而為”主義可以說是“破妄返真”,“為而不有”主義可以說是“認真去妄”。“知不可而為”主義可使世界從煩悶至清涼,“為而不有”主義可使世界從極平淡上顯出燦爛。

“為而不有”這句話,羅素解釋的很好。他說人有兩種沖動:(一)占有沖動;(二)創造沖動。這句話便是提倡人類的創造沖動的。他這些學說諸君諒已熟聞,不必我多講了。

“為而不有”的意思是不以所有觀念作標準,不因為所有觀念始勞動,簡單一句話,便是為勞動而勞動。這話與佛教說的“無我我所”相通。

常人每做一事,必要報酬,常把勞動當做利益的交換品,這種交換品只準自己獨有,不許他人同有,這就叫做“為而有”。如求得金錢、名譽,因為“有”,才去“為”。有為一身有者,有為一家有者,有為一國有者。在老子眼中看來,無論為一身有,為一家有,為一國有,都算是為而有,都不是勞動的真目的。人生勞動應該不求報酬,你如果問他:“為什麽而勞動。”他便答道:“不為什麽。”再問:“不為什麽為什麽勞動?”他便老老實實說:“為勞動而勞動,為生活而生活。”

老子說:“上人為之而無以為。”韓非子給他解釋得很好:“生於其心之所不能已,非求其為報也。”簡單說來,便是無所為而為。既無所為所以只好說“為勞動而勞動,為生活而生活”,也可說是勞動的藝術化生活的藝術化。

老子還說:“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這是說我要幫助人,自己卻更有,不致損減;我要給人,自己卻更多,不致損減。這話也可作“為而不有”的解釋。按實說,老子本來沒存“有”“無”“多”“少”的觀念,不過假定差別相以示常人罷了。

在人類生活中最有勢的便是占有性。據一般人的眼光看來,凡是為人的好像己便無。例如楚漢爭天下,楚若為漢,楚便無;漢若為楚,漢便無;韓信張良幫漢高的忙謀皇帝,他們便無。凡是與人的好像己便少。例如我們到磁器鋪子裏買瓶子,一個瓶子,他要四元錢,我們只給他三元半,他如果賣了,豈不是少得五角?豈不是既以與人己便少嗎?這似乎是和己愈有己愈多的話相反。然自他一方面看來,譬如我今天講給諸君聽,總算與大家了,但我仍舊是有,並沒減少。再如教員天天在堂上給大家講,不特不能減其所有,反可得教學相長的益處。至若彈琴、唱歌給人聽,也並沒損失,且可使彈的唱的更加熟練。文學家、詩人、畫家、雕刻家、慈善家,莫不如此。即就打算盤論,幫助人的雖無實利,也可得精神上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