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的克難精神

錢穆

題解

一個民族歷盡艱險仍能屹立不倒,必然有他的克難精神所在,一種文明於跌宕起伏中仍傳承不輟,也必然有他的克難精神所在。錢穆先生在此提出了中華民族的“克難精神”就是“義氣”,也就是因為這一股“義氣”歷史上有多少中華兒女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正如《正氣歌》所唱“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文章通過“義命之辨”和“義利之辨”號召國人摒除私欲,養“浩然之氣”,共克艱危。

中國文化綿延四千年,在全世界各民族中,擁有最悠久的歷史,因此其所經艱難困苦,亦特豐富,遠非其他短演民族可比。由此養成了中國民族特有的克難精神,常能把它從驚險艱難的環境中救出。在中國歷史上,這種事例,舉不勝舉。夏少康有田一成,有眾一族,中興夏業,可算是中國史上最先的一位克難英雄。此下如春秋時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復興衛國,又綿延了它五百年的國運。其次如春秋末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滅強吳。稍後到戰國,如燕昭莊用樂毅,復興燕國,卒報齊仇,而齊亦有田單,困守即墨孤城,終亦收復失地。如此之類的歷史實例可稱俯拾即是。但這些尚都在中國民族還未凝成一大統一的國家之前,比較是偏於地方性的小範圍以內事。下到秦始皇創建統一政府,此後中國所經內憂外患,兩千年來,種種驚濤駭浪,更屬艱險,更屬巨大,但中國民族終能逐步加以克服,直到今天,依然在全世界各民族所有歷史中完整依然,屹立無恙,所以說到克難精神,中國民族之偉大表現,就今天而論,可說是舉世無匹。

現在要問的,上文所謂“克難精神”,究竟是那樣一種的精神?換言之,中國人慣常憑借著何種樣的精神來克服諸艱?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主要的是憑仗著一股氣。氣不壯,氣不足,非難亦難;氣壯氣足,難亦非難。舊說稱之為一股氣,新說則稱之為一股精神。我們要克服困難,最重要的還是憑仗這一股氣。人生也只憑仗一口氣,沒有那一口氣,又如何克得難?宋末文天祥國亡被俘,在牢獄中寫了一首《正氣歌》,中間列舉許多歷史人物,全是在極度艱難的處境下發揚正氣,雖然在當時只是大節不移,臨危受命,但天地間只要有正氣流行,自然邪不克正,一切艱難只是由邪惡之氣所鼓蕩,所激成,正氣發揚了,邪氣自然消散。這一種天地正氣,在孟子書裏則稱之為“浩然之氣”。浩然之氣由積義所生,至今在中國社會上還流行著“義氣”二字,我們可以說,義氣便是我們今天所要提倡的克難精神。

何以說義氣便是克難精神呢?這裏便應該先明白“義”字的界說與內涵。要明白義字的界說和內涵,先該明白得“義、利”之辨和“義、命”之辨。本來人的本性,全都是希望舍害趨利、舍失趨得、舍危趨安、舍死趨生的。但有時卻外面環境不許我們有利、有得、有安、有生,四面八方、滿限滿身,所遭所遇,只有害、有失、有危、有死。這一種局面,正是我們之所謂難。最難的在於只見害不見利,只見失不見得,只見危不見安,只見死不見生,使人無可趨避無可抉擇。在此環境下,叫你轉身不得,無路可走。我們一旦過此環境,一切利害得失安危死生的計較與打算,全用不上,那時則只有另作計較,再不在利害得失安危死生的抉擇上用心,因為在這方面用心也全成白費,於是我們只有另辟一道起,另作別一種的打算,只問我對這事該不該如此做,卻再不去問如此做了是利是害是得是失是安是危是生是死。這該不該如此做,便是一個“義”的問題。我該如何做即如何做,至於做了是利是害是得是失是安是危是生是死,那是外面環境的力量,現在則此種力量壓迫得太緊縮太嚴重了,使我無從努力,無可用心,則只有諉之於命,說這只是一種外在的“命”,根本容不到我去考慮,這裏便是所謂義、命之辨。義只是盡其在我,只是反身內求,我究竟該如何做,至於做了後的外面影響,我只有置之不問,說這是命,非人力所預。列子書中曾有一篇題名“力命”。命是外在的,我一時奈他不得,力量在我的,我只問這番力該如何使便如何使。所以中國傳統教訓,特別看重“知命”。《論語》二十篇的最後一句,便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君子知命,便可不願外面一切利害得失安危死生,把一切打算,一切計較,擱置一旁,專問此事該不該,義不義,如此心歸一線,更沒有多打算,多計較,自然氣壯氣足,外面一切困難,也不覺是困難了。困難的在於謀利而不得利,轉反得害:喜得而不易得,轉反易失;求安而不得安,轉反得危;貪生而不見生,轉反見死,那才是為難的局面。若我能把這一局面根本推在一邊,不去多理會,專一反身來問這刻的我究該如何,這便是所謂義命之辨,內外之辨。人能如此用心,自然只見有我不見有外面,只有我沒有外面,自然唯我所欲,更無困難可以阻擋,那外面盡多困難,也自然克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