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3/8頁)

“法師真是佛心,喜歡與人為善,到了這樣從寬錄取的程度。”

“寬是寬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講究分寸。像我說唐太宗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並不是做善行,這就是分寸。”

“照法師這麽說來,蓋了這麽個大廟都不算是善行,只算是善因,那麽怎麽才算是善行?”

“這要看對誰來說。如果某甲有一兩黃金,他出九錢蓋廟,哪怕只能蓋一磚一瓦,這是善行;如果某乙有十萬兩黃金,他出一千兩蓋了整個的廟,他的善行,就比起來像善因,很難算是善行。”

“所以唐太宗不算?”

“唐太宗身為皇帝,當然不止是十萬兩的某乙,他蓋憫忠寺,不能算是善行。何況,他有權力根本就不使蓋憫忠寺的理由發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高麗?不打高麗,就不會死人,就無忠可憫,所以,唐太宗如根本不打高麗,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照法師這個因人而異的標準,我發現法師懸的格,簡直比我還高。唐朝當時受到四邊民族的壓力,唐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打他,如今你法師竟用的是人類和平的標準、不殺不伐的佛教標準,來要求一個十九歲起兵、二十四歲滅群雄、二十九歲就君臨天下的大人物,法師未免太苛求了。”

“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懸格太高了。可是,大人物犯的錯,都是大錯,唐太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會這麽苛求了。因為,從歷史上看,當時高麗並沒有威脅到唐朝,高麗雖然欺負它南邊的新羅,但對唐朝,還受唐朝的封、還對唐朝入貢,唐太宗打它沒成功,蓋憫忠寺回來,第二年高麗還遣使來謝罪、還送了唐太宗兩個高麗美人。這些行為,都說明了你說的唐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有打他的威脅性,至少對高麗來說,是擔心得太過分。我認為唐太宗打高麗,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臨天下,當然也就談不到愛和平了。我承認,要求唐太宗那樣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別人的路線,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這麽說來,法師還是肯定唐太宗了?”

“當然肯定,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於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並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法師這樣注意行、注意做、注意以實踐檢驗真理,這種思想,跟孟子以至王陽明的,完全不一樣。”

“是不一樣。孟子認為發善情就是善,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謂善矣’;王陽明認為在內心就是善,所謂‘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這些抽象的鑒定善的標準,我是不承認的。善必須要行,藏在心裏是不行的。”

“法師這種見解,我聽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講唯心的。”青年人露出一點取笑的神氣。

和尚好像有一點為難,想了一下,最後說: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執,釋迦牟尼與阿羅邏仙人辯道時說:‘若能除我及我執,一切盡舍,是名真解脫。’我執就是主觀的心,善如果沒行出來,只憑主觀的心認為已經是善就善了,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這種憑想憑說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訴人什麽是唯心的限度、什麽是光憑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說吃飯,必須吃,想吃和說吃並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為;善也是這類性質,善要有行為,沒有行為的善才真是偽善。”

“法師這一番話,我很佩服。只是最後免不掉有點奇怪,奇怪這些話,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的口氣、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氣。我說這話,是佩服,不是挖苦,請法師別見怪。”

和尚笑起來,又合十為禮。然後伸出右手,向廟門外面指一指:

“現在北京城都在過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趕熱鬧,而你這位年輕朋友居然有這麽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個人,到這冷清清的千年老廟來研究古碑龜趺,一看就不是凡品。”

青年人笑了一下。這時候,一陣鞭炮的聲音,在附近響起。

“聽先生口音,是廣東?”

青年人的笑容轉成了窘態。他聽了太多次的挖苦他們口音的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講官話”。何況他到北京來,一比之下,官話更是不行。

“是廣東南海。”

“法師呢?”

“先生聽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來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覺得法師官話講得很好。”

“說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廣東人。”

“也是廣東?”

“是廣東,廣東東莞。”

“那我們太近了。法師的官話講得沒有我們家鄉味。為什麽講得這麽好?我們講廣東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