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余花(第2/8頁)

和尚不像和尚,倒像一位彪形大漢。他四十多歲,滿面紅光,兩道濃眉底下,一對精明的眼睛直看著他。和尚臉含著笑,但他的兩道濃眉和一對利眼沖去了不少慈祥,他夠不上菩薩低眉,但也不是金剛怒目,他是菩薩與金剛的一個化身。和尚的造型,使這青年人一震。

和尚直看著青年人,心裏也為之一震。這青年人氣宇不凡。四十多年來,和尚閱人已多,但像這青年人這樣面露奇氣的,他還沒見過。

青年人向和尚回報了笑容,和尚雙手合十,青年人也合十為禮,但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青年人把右臂舉起,把手撫上石碑,開口了:

“法師認為,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還是憫忠寺好?”

和尚對突如其來的問話,沒有任何驚異,順口就答了:

“從對人的意義說,是法源寺好;從對鬼的意義說,是憫忠寺好;從對出家人的意義說,兩個都好。”

青年人會心地一笑,法師也笑著。

“我覺得還是憫忠寺好,因為人早晚都要變成鬼。”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為了超度死者,也是為了覺悟生者。”

“但是憫忠寺蓋的時候,卻是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為了死者以外,也為了生者。唐太宗當年把陣亡的兩千人,都埋在一起,又蓋這座憫忠寺以慰亡魂,也未嘗不是給生者看。”

“對唐太宗來說,唐太宗殺了他弟弟元吉,又霸占了弟媳婦楊氏。後來,他把弟弟追封為巢刺王,把楊氏封為巢刺王妃。最妙的是,他把他跟弟媳婦奸生的兒子出繼給死去的弟弟,而弟弟的五個兒子,卻統統被他殺掉。照法師說來,這也是以慰亡魂,給生者看?”

“也不能說不是。”和尚不以為奇,“在中國帝王中,像有唐太宗那麽多優點的人很少。唐太宗許多優點都考第一,當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點。他在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太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卻不該做他做了。做過以後,他的優點又來收場,我認為他在事情過後,收場收得意味很深。蓋這憫忠寺,就是證明。他肯蓋這憫忠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是種善因。”

“會不會是一種偽善?”

“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他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我們就與人為善,認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認為唐太宗做了,不管是後悔後做了,還是懺悔後做了,還是為了女人寡婦做了,還是為了收攬民心做了,不管是什麽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難說他是偽善,只能說他動機復雜、純度不夠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到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為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轉出惡果,仍舊無損於他的善行;相反的,存心惡,便算惡,盡管轉出善果,仍舊不能不說是偽善;進一步說,不但存心惡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惡,但並沒存心為善,轉出善果,也不能說是善行;更進一步說,存心不善不惡,但若有心為善,轉出的善果,也是不值得稱道的。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上面所說,重點是根本這個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發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有沖突,善的本質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於無心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又轉出善果來的,當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莫過於存心為惡,反而轉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道了!所以,唐太宗所作所為,是一種偽善。”

“剛才我說過,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一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準,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你懸格太高了。人是多麽復雜的動物,他的心跡又多麽復雜,人的心跡,不是那麽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善惡共處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為人的、有為我的。而這些好壞明暗高低人我的對立,在一個人心跡裏,也不一定是對立狀態,而是混成一團狀態,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心跡既是這麽不可捉摸的抽象標準,你怎麽能用這種標準來評定他存心善,還是存心不善不惡,還是存心惡,還是有心為善呢?心跡狀態是一團亂麻,是他本人和別人都難分得一清二楚的啊。所以,我的辦法是回過頭來,以做出來的做標準,來知人論世、來以實踐檢驗真理。我的標準也許比較寬,寬得把你所指的存心善以外的三類——就是存心不善不惡、有心為善甚至是存心惡的三類都包括進去了,只要這四類都有善行表現出來,不管是有意的無意的好意的惡意的,只要有善行,一律加以肯定。所以我才說,唐太宗肯蓋這個憫忠寺,是種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