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羅·南尼(第2/11頁)

大家都知道,采訪彼得羅·南尼很不容易。他本人就是記者,在他看來,與其讓別人采訪他,不如自己采訪自己,自己寫文章。這樣他可以斟酌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形容詞、每一個逗點,哪怕是隨後全部勾掉,從頭開始。他對自己寫的東西從來不滿意。在他擔任《前進報》社長時,他一寫好稿子就強迫自己馬上把稿子送到排字房去,以免在最後的時刻又作修改。據此,我們可以設想,他對談話錄音能滿意嗎?“我不喜歡您那部錄音機,它很危險。”如果你像我一樣分幾次去采訪他,從第二次開始,每次見面時他就總要拿出一大堆字跡潦草的字條,要求對上一次的談話作修改或補充,或者提出必須引起注意的地方。他伸出布滿皺紋的食指指著,念給你聽,與上次的談話對照,這無疑是一種新提法,是經過核實並加以提煉的說法。與其說是念條子,還不如說是給你口授文章。但是口授完以後,他又要沒完沒了地補充修改。“去掉那個‘我’字,總是‘我’、‘我’、‘我’,這樣不好。去掉那個‘他們’,換上‘我們’。把我自己同樣有責任的過失推給別人,這樣不好。”你真想發火,但卻被他感動了:真是個正直的人啊!多麽忠厚的教授,多麽寬宏大量的教授啊!他在評價別人時唯恐傷害他們。他不喜歡丘吉爾,這本來也無可非議,因為丘吉爾目空一切,但他請我不要對丘吉爾品頭論足。他說:“歸根結底,要是沒有他,今天我們就不可能在這裏談話。”他會見過丘吉爾、斯大林、戴高樂、毛澤東、赫魯曉夫、肯尼迪、尼克松、葛蘭西[4]、屠拉梯[5]、馬拉泰斯塔[6]和英國的伊麗莎白,而且不是一面之交。他常說:“記得毛澤東對我說過……記得戴高樂對我說過……”他是主張共和政體的,但有一次卻不得不登上瑪格麗特公主殿下的金色四輪馬車。提起這事他就說:“算了吧,別對我提這件事。”在一次正式宴會上,他被安排在希臘大使旁邊,他氣憤地換了個座位,說:“難以容忍,令人痛心,我感到惡心!”聽他講話是一種樂趣,如同得到獎賞;但聽後要把它寫下來則是一種折磨,如同遭到懲罰。

因此,當整理這次采訪記錄時,我遇到了良心的問題:是按我的方式還是按他的方式整理?是把他在修改前告訴我的全部寫下來,還是只按他非常謹慎的要求來報道?我尊敬他,同時又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任,這對我來說不是一件小事。這個問題折磨了我好幾天,有時我決定按他的要求去做,有時我又決定不聽他那一套。最後我找到了一種折中的方法,也就是說,按我認為正確的方式整理,同時也接受他的某些意見。

這件事成功了。南尼讀了報紙後對我說,我既沒有歪曲他的思想,也沒有背叛他本人。從此,在我們之間開始了使我感到自豪的友誼。這對我是莫大的寬慰,正如他的女兒維多利亞在奧斯維辛犧牲時的心情一樣,因為她的父親沒有遭到背叛。有許多人背叛了他,而且這樣的人很多,包括那些要選他當共和國總統的人,實際上是想借此使他光榮地退休。他本來可以成為一位好的總統,他坐在奎裏納萊宮[7]中會給我們做許多好事。但首先是他的朋友,其次是他的敵人,都沒有允許他這樣做,沒有允許我們這樣做。

奧裏亞娜·法拉奇(以下簡稱“法”):阿瑟·施萊辛格在接見《歐洲人》周刊記者時談起意大利人,他說:“要是你們自己首先不能理解你們自己,那麽誰能理解你們呢?”參議員南尼,我是來請您幫助我們理解我們自己和意大利今天發生的事件的。我知道,您是有名的悲觀主義者。但是……

彼得羅·南尼(以下簡稱“南”):不對,我只有在估計當前的情況時才是個悲觀主義者。例如您問我今天晚上將發生什麽事情,我將回答您說大概會發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如果您問我在將來的若幹年裏將發生什麽事情,那麽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因為我相信人,相信人們的進取精神;因為我把人看做是任何事情的出發點和歸宿;因為我確信人總是決定的因素,只有改變人才能改變社會。我在65年的政治鬥爭中,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人努力自我改進,也幫助戰友們自我改進,這一直是我的工作。只要理解了人,這不是不可能的。施萊辛格對意大利的評價是隨便說的。實際上,意大利人不比別的人更難以理解,也不比別的人壞,只是不善於合理安排自己的集體生活,不認真對待某些威脅。瓦萊裏奧·博爾蓋塞[8]的未遂政變就是一個例子。很明顯,危險並不在於瓦萊裏奧·博爾蓋塞本身,而在於民主國家的解體。我們的所作所為助長了民主國家的解體,以致在遇到類似瓦萊裏奧·博爾蓋塞這樣的事件時就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