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湯 十五

等他們出去,我心裏覺得很堵,對甘延壽說:“君況兄,你怎麽狠得下心腸打他。他所說的字字懇切啊。若真的逼得烏孫投降匈奴,不但我們烏壘城岌岌可危,皇帝陛下也不會輕饒我們的。”

他又嘆了口氣:“子公兄。我又何嘗不想揮師殺往康居,可是兵力不足,奈何。要不我今晚就上書朝廷,請求皇帝陛下允許征發西域諸國兵馬,襲擊康居。”

我搖搖頭:“我和朝廷那幫儒生也打過不少交道,他們開口閉口就是勤修道德,不要輕惹邊釁。當年孝武皇帝被儒生不著邊際的大言說得大怒,按誅了數十人,才得以拜衛青、霍去病遠征匈奴,最終將匈奴打垮。儒生們高坐廟堂,對邊事毫無所知,只知道侃侃而談。君況如果真要奏請,十之八九會遭到批駁,那時就算想要做事也擔著公然違抗詔書的危險了。現今夏季將要來臨,胡虜戰馬骨肉未豐,我們正好可以趁機發兵千裏遠襲,同時上奏朝廷,自劾以矯詔之罪。只要斬獲郅支,矯詔不足罪,君況兄必能封侯。兄一生征戰,軍功赫赫,卻未得封侯,不覺得遺憾嗎?”

甘延壽的大腦袋也不停地搖晃:“矯詔發兵,雖有功不得賞,何談封侯?元康元年,衛候馮奉世送大宛使者回國,到了西域,他與副手嚴昌合計,以節征發西域南北道諸國士卒,攻莎車,斬莎車王的首級傳首長安。先帝當時想封馮奉世為侯,連車騎將軍和丞相都齊聲贊成,只有少府蕭望之堅執不從,認為馮奉世不好好做他的使者,卻擅矯制違命,發諸國兵,雖有功效,不可以為後世法,最後馮奉世也就毫無封賞。這你也應當知道罷?”

看來這老豎子倒不是有勇無謀的人,我爭辯道:“馮奉世雖然沒有封侯,但先帝對他的功勞還是很欣賞的,很快他就升了水衡都尉,君況兄大概也會知道罷?”

甘延壽不屑一顧地說:“世易時移,情況不一樣啦。先帝一向以孝武皇帝為榜樣,對開疆拓土頗為熱衷,因此喜歡鼙鼓之臣。但饒是這樣,馮奉世的不世之功還被蕭望之那個腐儒給沮壞了。而當今皇帝愛好儒術,身邊都是一幫搖唇鼓舌的儒生,如果我們效法馮奉世,只怕不要談賞功,能保住腦袋都是萬幸呢。”

我無可奈何,只有激激他了。我笑了笑,陰陽怪氣地說:“我在年輕的時候就聽說‘翼虎’甘君況的威名,沒想到今天有幸和‘翼虎’供事,卻發現名不副實,不過是只‘病貓’罷了。”

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了。我看見甘延壽的臉上立刻籠罩了一層烏雲,他嘴唇抖抖索索地說:“久聞山陽陳湯是個輕薄無賴子,殺母背父,我一直以為傳聞不實,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混跡長安數十載,卻一直只能靠寄托貴家糊口維生。”

十年長安的無聊賴的生活,是我心中的傷疤,今天聽他嘴裏說出,我的理智也頓時被憤怒淹沒了,我使勁拍了拍幾案,大吼道:“甘延壽,你欺人太甚。我是寄托貴家糊口維生,但你在當上這個都護之前,還不照樣是在車騎將軍面前搖尾乞憐。”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也止不住了。好在我雖然是他的副手,但實際統轄我的卻是長安的北軍中壘校尉,我們的秩級也一樣,都是比二千石,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我們唇來舌往,雖然在外面,我無賴的品行遠比他要聞名,但他的口才則比我遠遠不如,很快他就落了下風,張口結舌不知怎麽好了,只能不停地重復“殺母背父”那幾句。我估計他自己也覺得乏味,終於他像老虎一樣撲了上來,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從沒和這威震天下的‘翼虎’有過交鋒,這麽扭打了幾個回合,才意識到我們倆是旗鼓相當,一會兒我把他壓在身下,一會兒他把我壓在身下。不過我得承認,如果把我們倆的年齡做個對換,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等我們筋疲力盡,躺在地下大口大口喘氣的時候,我們發現四周已經圍上了好些個士卒,他們大概聽到屋裏的動靜,趕忙跑進來察看,卻發現我們在相互廝打,而雙方都沒有召喚士卒的意思,他們也正好樂得欣賞長官的狼狽模樣了。

甘延壽掃了他們一眼,忸怩地說:“出去。”

士卒們捂著嘴巴偷笑著,相繼出去了。

甘延壽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我,說:“陳湯,我老了,不會像你這樣不顧後果。我是這裏的最高長官,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不能輕舉妄動。如果你再勸說我做不法之事,我就要上奏朝廷處置了。”

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撐起酸痛的胳膊,艱難地爬起來,默默地走出了都護府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