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湯 一

河西真是一個開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從金城郡的令居縣,途經張掖一直到玉門,左邊都是白雪皚皚的高山,高得單調,高得讓人絕望,右邊則是青色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裏左右就有漢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著戟,在相鄰兩處的亭鄣間不停地遊弋,看見我們這些行人,有時也笑著打打招呼,非常親熱。有時還能看見他們徼巡換崗的儀式,心中霎時會感到一陣肅穆。雖然正是七月,長安炎熱得要燒起來的季節,走在這條走廊上,卻不無寒意。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河西,我只恨自己來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長安汲汲鉆營,希望能升遷到一個二千石的官位。我以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漢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無不具備。我的文章寫得可以讓蘭台和石渠閣的那幫儒生們羞愧不語,我在《論語》、《谷梁》兩種經書上的精湛功底連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稱臣,雖然他們不好意思這麽做。我的射術和超邁亭樓的矯健也不會差於期門和羽林的任何一個健兒。而我所求的不過是個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頭來我卻兩次差點丟了性命,最後只能靠著當陳遂的門客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們說我品節有虧,絕不可能再將我列入擢拔的範圍。難道我的父親死了,我就不難過嗎?我很想回山東服喪,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靈魂,父親看見我仍舊是個布衣,會不會在地府也不安寧。他們就知道把“孝”字掛在嘴邊,卻不知道一個窮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孝”字的。

既然長安對我來說已經喪失了希望,我只有來西域碰碰運氣。

父親是個沒用的人,還是個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時候便是如此。記得有一天,我剛從縣學回家,看見他跛著一條腿,吃力地推著鹿車前進。鹿車上豎著一根木柱,上面叮叮當當掛著一些破舊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戶地叫著:“磨剪刀啊!磨刀劍啊!修理刀鞘!”看見我朝他走來,滿臉臟亂的胡須頓時被笑容移動了位置,黑皴皴的額頭也似乎有了光彩。他駐住鹿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布包,打開布包,裏面是十幾粒同樣皺巴巴的棗子。他把棗子塞給我,討好地笑道:“拿著,回家告訴你阿媼,不要準備我的吃食了。剛才一戶雇主請我吃棗子,我已經吃飽了。我再覓兩件活就回去。”

那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頭上了。那也許不是他的錯。可憐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親必然在破舊的院子裏吃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裏中有名的幹凈,她還經常對雇主的衣服式樣花紋品頭論足,甚至談得出有關各種衣服式樣背後的種種故事,她的談吐也出奇的溫雅。所以不但我們窮人居住的富貴裏,就連附近有錢人居多的樂壽裏、孝義裏都有人來請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當漂亮,但窮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幾件衣服,靠幫人剪裁衣服為生是不實際的。我現在能記起的有關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軀坐在碩大的木盆邊的樣子,見了我進門,滿面都是溫和的笑容,她快速擦幹凈手掌,就去廚房為我準備食物。雖然家境困窘,我卻沒有挨過什麽餓,所以最後我竟長成了這麽壯大的一個人。母親照顧我的衣食,教我誦書屬文。有時我想起這麽熟悉的一個人竟已永遠離開了我,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等我從監獄裏放出來時,母親的頭和身軀已經分離了,她的身軀愈發瘦小,蜷曲著躺著,好像一個傾側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張開著,顯出暗紅的顏色。頭漠然地躺在身軀的一側,讓人看不出來兩者曾經是那麽相濡以沫的關系。我跪在地上,抱著她白發蒼蒼的頭,嚎啕痛哭。她的眼睛閉合著,永遠不會再瞧我一眼。關於“孝”,我有時覺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覺得可笑的僅僅是“孝”的這個名目,這個該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虛偽得讓人發指的儀式支撐著,而我和母親之間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儀式來支撐的,我羞於給我對母親的感情冠上一個“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兒子,是我害死了母親,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著對父親說。

父親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他不是個懂得禮節的人,也並不講究清潔,後來我母親將他改造過來了。當他推著鹿車四處吆喝“磨剪刀”的時候,遇見雇主,他也會鞠躬如也地施禮。他的腿腳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時候那種局促的樣子簡直像一只受傷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後反倒沒有人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