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十六

在等待的間隙,張勃道:“這位左馮翊王公,曾是子公的父母官,當過山陽郡瑕丘縣的縣長,因為積勞升遷,除為右扶風。說來也巧,前年我去關東遊歷,在途中正好碰到他來關中上任。”

我口中應合道:“哦,由小縣縣長一下子升任右扶風,此乃超遷,這位王公一定有什麽過人的才幹罷。”

張勃的臉色突然有些古怪,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位王公在右扶風任上,據說去年的考績還不錯,現在已經歲滿,轉為真任了。”

我正想說什麽,這時家仆已經帶著一位青年人走上了堂來。

我一見到這位青年,就感覺有點面熟,該不是在哪見過罷?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他中等個頭,臉色還比較白皙,但是下巴很古怪。張勃是南向坐的,我東向坐,他伏地向張侯施禮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他的臉部側影,下頜骨陡然凸出一塊,使得他的嘴巴上面毫無遮擋,真讓人懷疑如果碰上雨天,他嘴裏會不會積滿行潦。他鄭重地對張侯行了拜手禮,說:“君侯,家父今,天早晨,雞鳴時,就起來了。吩咐侍,者準,備酒食,恭候,君侯大,駕。”

他艱難地說完這番話,咽了一口唾沫。我腦中突然雪亮,這個人不就是呂仲跟我提過的那位井研亭碰到的結巴嗎?原來他父親就是左馮翊王翁季,而王翁季竟然和張侯是在井研亭認識的,難怪剛才張侯提到他們時有點閃爍其辭。

張侯這會捂著右腹,皺眉道:“實在抱歉,近來賤體有恙,一般不大出門,竟然忘了此事,死罪死罪。如果肯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我們現在立刻駕車出發如何。另外,我這裏還有一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市萭子夏,希望能允許我和他一起去。”

結巴馬上道:“君侯,不要客,氣,玉,體不安,想來是,思慮郁積,出去,走走,會好的。”他又轉臉向著我,深深一揖,道:“柳市,萭子夏,大名,如雷貫,耳,希望能,屈尊,同去。”

本來我有點不悅,張侯竟然擅自作主,要帶我去王翁季家,但看到面前這位憨厚的結巴如此誠懇,心裏也就釋然了。何況,剛才的發現讓我生起了好奇之心,他父親,那位王翁季顯然就是在井研亭被嚇得要死的大官了,我得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尤其是這位結巴的妻子,竟然讓呂仲那麽饞涎欲滴,我尤其想見一見,雖然不一定碰巧見得到。

王翁季家也在夕陰街,離張侯的家並不是很遠,馬車一陣疾馳,很快就到了。這個宅子,比張侯可差得遠了,世家究竟是世家,像王翁季這樣靠著積勞勉強當上中二千石的人,要趕上張侯家的派頭,起碼還得往下傳好幾代。可是如果王翁季就只有那麽一個結巴兒子的話,恐怕傳下去的希望實在很小。我看著他憨厚的面孔,不禁為他惋惜。

院子裏果然很熱鬧,透過院子左邊的側門,我遙遙看見邊院裏有許多侍女蹲在井台上洗刷各種蔬菜和魚肉。面前中庭的左側,則已擺上了一排木架,掛著大小不一的石磬。看見張侯到來,一個頭發花白,帶著三梁冠的老者急忙下堂,對張侯深施一禮,笑道:“張侯枉駕蒞臨,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張侯也笑著還禮,接著向他介紹我。但是他聽了我的名字,面色似乎有些不悅,不過仍是客氣地招呼:“原來就是以遊俠仗義聞名的柳市子夏,失敬失敬。”看來他是不很喜歡我這種地痞流氓的。

我猜想張侯之所以強行抑制住身體的不適,特意趕赴王翁季家,一方面是帶著不能失信的態度,另一方面也是想跟王翁季談談陳湯的事。果然,酒過三巡,他命令停止奏樂,對王翁季說:“今天有一件喜事,要和府君共享。”

王翁季饒有興趣地說“哦,君侯有什麽喜事。”

張侯悠然笑道:“我舉薦陳湯的奏書已經被皇上批復了,很快他就可以選拔為郎官。”

王翁季一愣,看出來他並不感到驚喜,但他仍強笑道:“陳湯真是好命,有君侯這樣的貴人一直照顧他。希望翁季有朝一日也能有幸讓犬子列為郎選,那就死也可以瞑目了。”

要是我事先沒有猜出那個結巴的身份,肯定會對他們的問答莫名其妙。既然猜出了,我能推測王翁季是嫉妒,他又何必這樣嫉妒呢?人家陳湯好歹救過你兒子的命以及你兒媳的貞潔,為此人家還付出了丟掉兩根手指的代價,你就不該為人家高興高興嗎?況且你的兒子說話結巴,又怎麽能進宮侍侯皇帝?若是被皇帝看到他鱷魚般碩大的下頜骨,說不定反而會心裏郁悶呢。

張侯道:“令郎秉性忠厚,思維縝密,正是做郎官的良選,以足下的秩級,碰上下一輪選拔,一定可以依靠蔭庇而達成所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