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十五

自從知道了呂仲的往事之後,我比較擔心張勃見到呂仲,那也許會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罷。在這長安城中,張勃要殺掉呂仲,就像踩死一只螞蟻。所以,每次聽見門外有人拜訪,我都緊張得不行,叫呂仲趕快回避。還好,張勃一直沒有再來。

不知不覺新年過去了許久,春天都來了,正是鶯飛草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該去夕陰街的富平侯府第去拜訪一下張勃,因為我聽說他新年過後,一直身體不大舒服。他以前對我不錯,我不能裝傻。

見到張勃的時候,他正坐在堂上低頭看著一編竹簡,聽見我的腳步聲,才擡起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說:“一直聽說萭子夏不肯謁見王侯,今天枉駕光臨,勃實在有幸啊。”他看上去確實精神大不如前,臉色比往常黯淡了許多。

我趕忙伏地道:“聽說君侯身體有點小恙,所以特來看望。至於不肯謁見王侯,實在是擡舉章了,章只不過不願意人家說我趨炎附勢而已。這也是章的一點可鄙的愛慕虛名之心,讓君侯見笑了。”

張勃笑道:“不管怎麽樣,你來我家,實在非常難得。今天要陪我痛飲,才能放你。”說著他吩咐身邊的家仆道:“趕快擺酒上來,我要和萭子夏痛飲。”

家仆遲疑道:“君侯不是說自從去秋以來,飲酒之後就覺腹痛胸懣嗎?為此君侯都戒酒三個月了,今天我看還是不要開戒了罷?”

我聽家仆這麽說,也趕忙勸道:“原來君侯已經戒酒,還是保養玉體要緊,等身體康復,章一定獻上家藏陳釀,為君侯祝壽。”

張勃尷尬地說:“今天高興,就讓我盡興一回。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高興嗎?”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竹簡。

“不知道,望君侯和章同樂。”我略微有些失望,我開始以為張勃是為了我的拜訪而欣喜,畢竟我從沒有來過張勃的府第,即使是他屢次到我家去,我都沒有按照應有的禮節回拜,理由就是我要保持不謁王侯的虛名。張勃應該對我的第一次來訪感到欣喜的,可現在……

“實話說吧,我終於為陳湯辦成了一件事。”他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像如釋重負。

陳湯,又是陳湯。看來在張勃眼裏,陳湯的確非常重要。我以前不知道陳湯救他的細節,直到我聽呂仲描述之後,才發現陳湯輕浮性格下面的堅忍,他寧願丟掉自己的兩根手指去為將來下注,要是換了我,我可能做不到。還好,陳湯這次的賭博贏了,他碰到了這麽善良的一位列侯。

“哦,什麽事?”我問道,“其實上次陳子公當上太官尚食丞,君侯就算出了大力了。”

張勃搖了搖頭:“不然。上次主要是子公自己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在十天內記熟幾種藥典,誰又能幫得了他?但是這次,我總算可以獨攬功勞了。”

看他那麽得意,我知道,如果不讓他把這份得意發泄出來,他的病情沒準會加重。於是我恭敬地說:“願聞其詳。”當然,我也的確對陳湯的事感興趣,不是因為他本人惹我感興趣,而是最近一年來,我身邊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和他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尤其是突然冒出來的呂仲。我簡直不好意思用“巧合”兩個字來搪塞。

張勃仰起頭,感嘆地說:“是這樣的,今上即位才四個多月,三個月前,他下了一道詔書,要列侯們為大漢朝廷舉薦人才,我趕忙把陳湯舉薦上去,希望能把陳湯選拔為‘秀才’,今天剛接到文書,我的奏章被批復了。你看看,今上還嘉獎我呢。”

他的家仆會意地把他幾案上的那編竹簡遞給我,我看到奏書的末尾果然有今上的禦筆朱批:“君心在朝廷,朕胡不喜?所薦山陽陳湯,可應秀才,俟太常試畢,即可列為郎選。”

“列為郎選”,說明陳湯從此可以升為郎官,郎官中最高的中郎和議郎,秩級為六百石,如果現在僅僅秩級為二百石太官尚食丞的陳湯能選拔為郎官,顯然就是大大的升遷。更重要的是,當郎官是晉升更高職位的階梯,多少列侯子弟都是從郎官出身,最後當上太守九卿的。怪不得張勃這麽高興。

“唉,子公真是命好,有君侯這樣的好人關照他。”我奉承道。

這時侯府中的侍者已經將酒食擺了上來,張侯道:“來,我們邊飲邊談。子公在宮中侍奉皇帝,不能隨便出來,否則今天就叫人把他喚過來了。怎麽樣,你們也有很長時間不見了罷?”

我道:“去年還見過幾次,新春以來,一直沒有他的音信,想是宮中事繁,沒有閑暇出來罷。”

張勃點點頭:“也許。”

我們正說著話,感覺斜照進廳堂的日頭漸漸溜走了,時辰已經近了日中時分。忽然家仆又趨上堂來,在張勃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張勃帶笑的灰暗臉上突然變動顏色,他伸手在自己的左顱拍了一下,道:“唉,我真是老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