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十三

“哦,那你們從此就沒再見過面是嗎?”我問道。

呂仲傻笑地搖了搖頭:“不是,說來很巧,我和他很快就見了面。而且,見面的地方很讓一般人想象不到。那次的見面雖然破壞了我的好事,但是,我從此就不欠他的了。我生平最怕欠別人的,要不然會一輩子不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非常驚奇:“那是怎麽見面的?”

“說起來我還挺不好意思的,算了,還是那句話,如果你聽了,想叫我滾蛋,馬上可以說,我也馬上就走,不會死皮賴臉。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張開他的大嘴,神色有點難堪。

我說:“你還是不信任我。我說過了,你是我的恩人,我的行事規矩是,寧可死了,也不能背恩棄義。”

他道:“好吧。其實主要是我自己太不好意思了。我和他怎麽再次見面的,還得從我跟他告別後講起。那天我騎著馬回到太行山上的寨子,我那些留在山寨裏的兄弟見我帶傷回來,而其他夥伴全部陣亡,當即勃然大怒,發誓要掃平馬翁壹的宅子。於是我們作了一個計劃,選中了一天,磨好刀,喂好馬,四十多個兄弟傾巢出動,在下哺時分,向石邑縣疾馳。可是途中計劃突然打亂,我們聽諜報說這天身兼石邑縣西平鄉嗇夫的馬翁壹臨時去了井陘,說是井陘出現山道崩塌,石邑縣長派遣馬翁壹率人協助上艾縣長清除道路。我當時想改變計劃,另選日子,不過我的兄弟們建議說當地離井陘不遠,正好可以趕赴井陘殺掉馬翁壹,說不定還可以趁機劫持上艾縣長。想到那天在馬翁壹家,如果不是縣吏們幫忙,馬翁壹的那些家奴恐怕也奈何我們不得。所以我也激起了心頭的憤怒,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打馬趕往井陘谷。”

聽到這裏,我有點思緒聯翩,我沒想到呂仲從前的生活竟然這麽驚心動魄,我開始以為他僅僅因為無奈才走上了伏竄太行山的道路,沒想到他手下竟然有四十多人,而且敢於明目張膽地攻擊縣邑令長。我心裏思忖,自己收留他確實是個很大問題,雖然朝廷新近大赦,但按照慣例,一般群盜的首領不在赦令之內。如果他當時不改名趙孟,未必這時敢出來重新書寫名數。不過,雖然我現在有些恐慌,卻也絕不會出賣他,我只是想著得好好想個辦法安置他,讓他將來不再重蹈覆轍。

他看了我一眼,道:“萭兄,你在不在聽我說?”

我趕忙說:“當然在,很驚心動魄。”

“你真的不害怕我會連累你,畢竟我曾經是群盜首領,還殺過朝廷的長吏。”他有些懷疑。

我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你以後聽我的,不要再做那些了,而且跟任何人絕對不能提。現在我有錢,我可以讓你下半生過得衣食無憂,甚至是錦衣玉食。”

他習慣地抓抓頭:“其實我何嘗想當群盜,實在是過不下去啊。我在鐵官勞作了二十多年,每天吃的是粗礪的麥飯,臉也被鐵水灼得像個麻子,連個老婆都娶不到,就這樣還時常受到小吏的辱罵。那天要不是那小吏竟然按住我的腦袋叫我啃泥巴,我也不會按捺不住。萭兄你說,我們這群人雖然是天生的賤命,可究竟是人,難道是隨便可以打罵的嗎?他們當官的不是天天叫喊著‘仁者愛人’那一套嗎,怎麽就不把我們當人?”

我鼻子有點酸,我曾經熬過這樣的苦日子,毫無尊嚴的苦日子,我審視著他坑坑窪窪的麻臉,又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說:“萭兄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只要有口安穩飯吃,我一定循規蹈矩。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本來我也就是天生的賤命,從沒有幻想跟那些王侯將相們比。”

“你不是賤命,你馬上就會好起來。那都是你命裏有的。”我說,又擤了一把鼻涕,接著說,“現在你繼續給我講陳湯的事情罷。”

“好,我們一路飛奔,很快就進了井陘,跑了一會,果然看見一些縣吏指揮百姓在清理通道。我的兄弟們看見那些穿紅色衣服的人,分外眼紅,當即一聲呐喊,亂箭齊發,射殺了十多個。我急忙下令停止,要他們尋找馬翁壹,可是抓住一個縣吏問,說剛才還在,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我當時又氣又恨,於是在周圍四處搜索,發現了山坡上有個亭舍,叫做井研亭。我想那老豎子會不會躲到井研亭去了,於是率領兄弟們進攻亭舍。在院子裏,我聽見了一個仇人的聲音,這個人叫王利漢,是當年鐵官的另一個欺侮過我的小吏,事隔兩年,他竟然被調到這裏當亭長了。我當即按捺不住,一箭射中他後心,接著率領兄弟們闖進去,看見堂上竟然有兩個佩戴青綬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