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一

我後來才知道,來救子公的就是他們裏的那幫蓬頭垢面的猴子,但是他們並沒有成功。所有人都付出了代價,都以“篡取罪囚”的罪名被判處戍邊,判決完了之後,還得先在牢裏坐坐,就等十月被押解出發的時節了。而子公更倒黴,因為張弓將一個縣吏射傷,被縣決曹判為賊殺縣吏,棄市。判案爰書很快送往長安,他大概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那天母親不管我的反抗,最終下了死命令,讓婢女強行把我拖了回去。我是事後才知道子公的逃跑再次失敗的,據說他們雖然跑出了監獄,但是最終沒有跑過搜捕的車騎。而且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在這次搜捕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他自告奮勇向縣廷要求當搜捕首領,縣長答應了,父親命令縣吏要不惜一切代價捕到逃犯,否則全部治罪,如果逃犯敢於抵拒,立刻格殺,捕到則重重有賞。我這才知道父親是多麽恨子公。為什麽這麽恨,也許其他當父親的能理解,總之我不能。

母親為此大大的受了驚嚇,從此再也不聽我的意見。沒過幾天,我被順利嫁到了王家。新婚之夜,當那個男人迫不及待地脫光我的中衣的時候,我悲哀地意識到子公永遠是我心中的一個遙遠的夢了。我無助地忍受著這個男子在我身上的壓迫,身體殊無半分快樂,子公帶走了我的靈魂,快樂是附在靈魂上的,和肉體似乎毫無關系,除非他在某一天肯把靈魂還給我。那個男人邊在我身上動作著,邊含糊不清地說:“美人,我早,就在等,這一天了。哼……哼……我早就等——”這使我想起了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我記得《容成子房中書》裏說過,女子在懷孕的初期交合,可能會導致“變子” 。我心裏有些緊張,一會既擔心子公的孩子變出,真相大白,我也會完蛋;一會又感到傷心失意,覺得既然不能嫁子公,死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我腦子裏這樣矛盾著,身體本能地躲避著他的進攻。他卻以為是我害羞,愈發起勁。這天晚上,這個豎子蹂躪了我數次,不過聊堪告慰的是,不管怎麽樣,子公的兒子在我肚子裏好好的。唉!我自幼生活在孔孟之鄉,卻染上了三河、關中一帶婦人對待男女交合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有時靜靜想起來不由得想尖叫幾聲才能減弱羞愧。

新婚三天之後,那個男人帶著我回父母家歸寧。我不得不承認他對我很好,一路上他對我噓寒問暖,我沒有情緒理他,只是懨懨地從車窗看著外面的風景。今天,瑕丘縣的街道上人來人往,集市比尋常似乎要熱鬧許多,車子駛到城門附近,我看見很多縣吏在吆喝著,凡是路經旗亭的百姓全部截住,趕進一個平時賣豬的圈裏。我看見一個面色黧黑的男子不心甘情願地辯解著什麽,從他的嘴巴開合的形狀和手勢來看,他大概是說:“幹什麽,幹什麽要我去豬圈。”但是那個縣吏報之以清晰的怒喝聲:“不幹什麽,他媽的叫你進去就進去。”他的聲音歷歷如在耳邊。

好在我們的車是官車,縣吏們不敢攔,反倒齊齊躬身施禮,向我們問好。我夫君掀開車簾,也客氣地溫言慰勉他們,他是個好人,一般的縣令公子有這麽好脾氣的不多,我這麽認為。我繼續透過車窗朝外望,看見那些被趕進豬圈的百姓人頭攢動,伸長了脖子往豬圈中心仰望。那中心的部位被臨時搭起了一個台子,我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縣吏氣宇軒昂地上場了,他兩手握著一卷竹簡,開始一本正經地向人群宣讀著什麽。我心裏一緊,該不是要斬人吧,這麽熱鬧。我常聽手下的婢仆們說過集市斬人的盛況,但我自己從沒去看過。父母都不讓我去,理由是“君子遠庖廚”,好笑,斬人像庖廚那樣麽?但既然我們是富貴人家,就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去集市湊這種悲涼的熱鬧。我這時最隱隱擔心的是,子公會不會在被斬的人中,雖然我知道子公的罪行就是棄市,可這畢竟是五月,草木欣欣向榮,按照大漢的規矩,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季節實行斬人的刑罰。然而我還是知道自己的臉色在這時非常難看。

我的夫君首先發現了我的臉色,趕忙問我怎麽樣。我都不知道怎麽說話了,指著人群問:“今天縣廷要斬人麽?”

他的臉色立刻釋然了:“怎麽,可能?大漢的,律令,只在,秋冬斬人。何況如果,真要斬人,的話,我就不會,讓馭者路過,這個集市。”

“那為什麽這麽多人?”我的心頓時落下了,指著車窗外。

他笑了笑,抽屜一樣的下頜骨好像很吃力地開合著,也許他不感到吃力,但我為他擔心。這讓我自己都驚訝了,我是不是對他有好感了?我都知道為他擔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