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

子公兩手帶著木制的手梏,頸上栓著鐵鉗,腳上也沒閑著,一副鐵鑄的腳鐐讓他動彈不得。他只能靜靜地坐在草地上偃仰嘯歌。看見我,他的眼睛裏射出驚喜的光芒。我心裏冷冷一笑,這小豎子終究還是怕了,往日的神氣呢?不過很快悲哀填充了我的心胸,我叫來獄吏,怒沖沖地問他:“我們家子公不過是負債的刑徒,用得著戴這麽重的刑具嗎?”我平素雖然不關心公家的事,但是究竟生長在鄉吏家,耳熏目染,也懂得不少律令條文,知道負債的犯人是用不著這麽對待的。何況他們還要罰到邊郡去當戍卒,戴刑具弄殘了手腳怎麽辦。

獄吏並不認識我,我是賄賂了牢監進來的。他從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嘖嘖驚嘆了兩聲:“好漂亮的女子,跑到牢裏來幹什麽?”

我說:“我是子公的親戚,特意從魯縣跑來看他的。”

“沒想到這個賊刑徒還有你這麽一個高貴美貌的親戚。”獄吏的眼光像鋸子一樣在我身上來回拉動,又狐疑地說,“那他為什麽會負債入獄呢?”

我急切地說:“你趕快給他松掉刑具好嗎?他欠多少錢,我都替他還了。”說著,就想掏出自己帶出來的幾件黃金首飾,它們加起來起碼值五千錢。

獄吏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他搖搖頭:“晚了,他現在可不僅是負債這麽簡單了。關進來的第二天,他就想逃跑,還打傷了我們的同僚,這次去敦煌是去定了,多少錢也別想贖他回家。”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美女啊,你沾上這麽個親戚真是倒黴。”

我快要瘋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叫了起來:“阿母,我要你幫我,把子公救出來。救他出來,你們要我怎麽樣都可以,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們,要我嫁抽屜,我就嫁抽屜,要我吃屎我也幹。”

母親當時正在門外等候,聽見我的驚呼,嚇得不輕。她把頭臉都遮得嚴嚴實實,生怕被人認出來。一個鄉嗇夫的妻子,跑到監獄來看一個欠債的無賴子,是怎麽也沒法解釋清楚的事。她揮揮手,她身邊的兩個婢女馬上跑過來死死按住我的嘴巴。我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肺都快氣炸了。如果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子公在監獄裏遭受這樣的折磨,還不如馬上死了。

我鼓足全身的力氣掙紮,兩個婢女雖然經常下地耕田,長得非常粗壯,但在我狗急跳墻的掙紮下竟然一時無法讓我就範。那個獄吏在旁邊看到這個場景,有些不知所措。他又不好意思馬上將我們趕走,畢竟上司囑咐他要對我們客氣,他自己剛才也收了我們不少賄賂。

母親有些手足無措了,這樣鬧下去,她怎麽去向父親交代?尤其是我來探獄的事一傳出去,瑕丘縣就會鬧得沸沸揚揚,我們樂家有再大的家產,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瑕丘雖然小,畢竟靠著孔孟之鄉,這種丟人的事可不能發生在我們這種人家啊。

我們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聽見監獄外轟隆一聲巨響,嚇得我們都打個冷戰。接著我聽見外面有慘呼的聲音,那個獄吏遲疑了一下,轉身就往外跑,兩個婢女興許也有點好奇,探長了脖子透過窗欞往院子裏看。實際上監獄的過道上窗戶很小,而且開得很高,很難看見外面。但是她們一旦三心二意,手上的力氣就松了。我一下子就掙脫了她們。可是掙脫她們又怎麽辦呢?我又變得無所適從,只是悲傷還實實在在地憋在心胸裏。

母親臉色大變,對婢女說:“趕快,我們離開這裏。”但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幾個臉上塗滿了黑灰的人已經沖了進來。一個掄著大斧,大聲喝道:“子公在哪裏?”

我急忙指指子公呆的牢房,我猜想他們是上天派來救子公的。那幾個人沖過來,用斧頭一頓狂劈,監獄門霎時被他們劈了個大窟窿。他們蜷身鉆了進去,緊接著,裏面響起了叮叮當當砸鐐銬的聲音。

我心裏又緊張又興奮,很像親眼看看子公被救出去。但是我母親快崩潰了,她大罵了一聲,叫兩個拖住我的婢女松開,命令跟從她的男仆上前把我拖出去。顯然眼前這件事太驚險了,如果不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很可能會被牽扯進去,就算到了縣廷把事情辯明白,也會鬧得灰頭土臉,世人皆知。我們樂家還要不要臉啊!為了子公,我可以不要臉;但他們並不愛子公,他們要臉。

我被兩個男仆強拖著出了獄門,牢監也聞聲而來,看見我們,急忙把我們拉到附近一座空牢房,打手勢囑咐我們不可出聲。我們剛跑進去,就見窗口蜂擁跑過大群穿緋紅公服的縣吏,舉著長戟和弓弩等武器,往子公所在的監獄奔去。我聽見一個腰間掛著黑色印綬的中年男子大聲命令道:“弓弩手,聽到我的號令就立刻放箭。如果賊刑徒不束手就擒,就當場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