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八

那頓飯吃得我很不開心,自始至終,我都沒對王君房什麽好聲色,他則頻頻對我注目,不時地大聲說話,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覺得相當好笑,這不過是一個平庸男子最喜歡用的伎倆,我在瑕丘國的各種高會上見得多了,子公就從來不會這樣,他一向都是那樣自以為是。唉,其實我的心也真夠矛盾的,我不希望子公離開我去長安,但是如果他沒有這種志向,又到底能不能使我這樣著迷呢?

縣令王翁季也似乎對我很滿意。切,怎麽能不滿意,誰不知道我樂縈是瑕丘縣最嬌艷的牡丹,對我虎視眈眈的青年男子車載鬥量。王翁季還關切地對我父親說我看上去有點憔悴,應該好好將養玉體。父親很窘迫,撒謊說我近來受過一點風寒,一直沒好好進食,很快就會恢復的。

從此之後,父親對我管束加嚴了。我不再能隨便出去,即便父親每天依舊按時去縣廷治事,我也沒法出去。我們家的奴婢們把大門關得死死的,理由是近段時間外面不平靜,有刑徒造反,盜取了武庫兵車,縣廷正在征發士卒鎮壓,隨便逛街很危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整個裏一點異樣也沒有。我記得前年不過有幾個賊人搶劫,裏中父老就派人輪流上角樓日夜候望,何況有刑徒造反,還盜取了武庫?一定是父親指使他們監視我的,不過我雖然知道這一點,卻對他們無可奈何。

我只能一個人坐在閣樓上,對子公恨得咬牙切齒,我明明給了他六百七十多錢,他竟然沒有去交算錢和和芻稾稅,不知道怎麽花掉了。按照律令,他會被罰戍邊郡。年底他就要被送到不知哪個郡去當戍卒,很可能就會死在那裏。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怎麽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想到這裏,我真是欲哭無淚。我看見屋頂上兩只烏鴉在那裏喁喁爾汝,心中的悲痛更是難以形容。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像這神鴉一樣插翅飛到子公身邊。我妝奩裏還有十幾根金釵,可以換錢為他贖罪。可是我沒有翅膀。

母親偶爾會上樓來看我一眼,看見我玉容瘦損,卻無計可施。我讓她為我打聽一下子公為什麽沒有把我給他的錢去繳納賦稅,為什麽甘冒去邊郡當戍卒的危險也不聽我的話。母親很快就給我帶來了反饋,說子公拿那筆錢去賭博了,據說他本想賺一筆錢去賄賂縣廷令史,疏通關系,讓縣廷推舉他為秀才。他自以為才學過人,如果能有機會去長安上書金馬門,無論是講《谷梁春秋》還是獻治安之策,博得一個待詔公車的名分是不難的。只要能待詔公車,就有奉使出對,鷹揚虎視的機會。可是他的運氣實在差得可以,把我給的錢輸得精光不算,還額外欠下一屁股債。顯然他還不起,按照律令只能罰戍邊郡。

聽完這個結果,我眼前一黑,站立不穩,摔在席上。本來我幾天都沒吃好飯,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打擊。等我悠悠醒來,看見我母親正在給我喂粥,我看著她慈祥的面孔,眼淚不由得撲簌簌直下,全部撒在粥碗裏。母親又深深嘆了口氣,道:“阿縈,你不要怪我也不跟你一條心了,其實你阿翁說得對,陳湯那個小豎子只會誇誇其談,根本靠不住。到這一刻,他心裏想到的是去長安欲憑僥幸求官,哪裏把你放在心上,他如果真正愛你的話,又怎會把你冒著艱難送給他的錢拿去賭博?阿縈,你還是聽你阿翁的話,老老實實嫁了王君房,他雖然下巴長得像抽屜(母親完全接受了我對王君房的描述),嘴巴不夠巧,樣子不如陳湯那小豎子中看,但是穩重踏實,他父親又是我們瑕丘縣的縣長,別人想高攀還高攀不上呢,你就別一門心思走到黑了。”

我噙著淚水,不知道說什麽好,母親又用匙挑起一匙粥,溫言道:“阿縈是乖孩子,聽話。吃粥。”

我張開嘴,想把這匙粥吃下,突然感覺胃裏一陣翻滾,有什麽想要嘔出來。我趕忙抓過榻上的沫巾,想吐到沫巾上,但是除了嘔出一點苦水,什麽也沒有。可能我這幾天真是餓出毛病了。我歉意地對媽媽微笑了一下,擦掉嘴邊的苦水,說:“阿母,我聽你的話,從今天起就忘掉那個薄情的小豎子。”

但是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難看,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阿縈,你這幾天一直這樣嗎?”

“沒什麽的,阿母,以後我一定好好進食,努力加餐飯。”我努力從自己缺乏水分的臉上擠出一滴濕潤的笑容。

母親甚至有點緊張,她起身關了門,插上栓扣,又坐到我身邊。“你這個月又沒有來姅汙?上個月幾時來的?”她的話音有些顫抖。

我搖搖頭:“沒有,上月幾時來的我也沒有記錄。”我霎時明白母親為什麽這麽問我了,“你是說,我可能懷孕了?”我從子公給我的《容成子房中術》中也學到了不少,所以一下就反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