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第4/20頁)

記得二○○六年畫家陳逸飛猝死,網上及傳媒刊出一些指責其“追逐金錢、更換女友、貪圖享受”的文章和帖子。接著,我很快讀到陳丹青撰寫的追憶這位昔日之友的長文。陳丹青態度溫和,行文平緩,一改以往驍野淩厲、頭角崢嶸的風格,字裏行間充溢著對人性與自由的深刻理解和向往。他說(大意):對陳逸飛的側目與非難,一方面是少見多怪;另一方面則事屬當然。因為那些所謂的指責對一個功名既就的藝術家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開展示的存在”。這段話針對的是二十一世紀的名流,我想,它同樣也適用於二十世紀的名伶。但他們無論怎麽個風流玩法,即使一擲千金,也不是公款消費。

葉盛蘭二十二歲時,名成業就,經父母主張結婚,夫人劉氏,家中經營鐘表。夫妻情篤,生二女二男。人謂“盛蘭少年得志,妻財子祿四者皆備。”命運向他露出笑臉,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所以,他曾對朋友說:“我以為今後的前途沒有什麽坎坷了。”

【情分·義氣】

梨園行重的是情分,講的是義氣。這情義二字,基本上是屬於個人道德行為的範疇,但同時它又是支撐戲班得以運轉的江湖規則。在社會部件失靈的特殊時刻,江湖規則似乎更保險,也更讓人信得過。葉盛蘭很懂得情分,很講義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葉氏三兄弟(盛章、盛蘭、盛長)到上海,在中國大戲院演出。按老板的“慣例”,規定:戲班每月要演三期,每期十二天,演夠三十六場才能拿到一個月的包銀。這等於是在演足三十個晚場後,另加六場義務戲。事情已經很不合理了,戲院老板還得寸進尺,處心積慮地克扣主演以外的配角演員、樂師,以及其他舞台工作人員的收入。戲院供應的飯費也從三元降到二元。

葉盛蘭火了,他對三哥盛章說:“這樣可不成!人家(指戲班同行)跟咱們哥兒倆出來,指望著省吃儉用攢出幾個錢兒來給家裏人買點東西回去。他們這樣一來,大夥兒還能剩什麽錢?咱們一定得找經理分爭分爭(即理論理論之意,北京土話),不能讓大家吃虧。”說罷,他就拉著三哥葉盛章找到經理,當面提出要把夥食費恢復到三元。

經理不答應,葉盛蘭急了,沖著他說:“經理,我葉盛蘭不能讓大家夥兒跟著我受罪。他們都拉家帶口的,出門在外,就更為不易。您不能光顧賺錢,不管我們!如果您不漲飯錢,那就對不起了,從今兒起,回戲(由於特殊情況或事故等原因,劇場臨時停止演出,謂之回戲)!”

見葉盛蘭真氣了,經理便軟下來,說:“四爺,您別發火,咱慢慢商量。”

葉盛蘭說:“好,能商量就成。還是那句話,每人每天三塊錢飯錢,少了不成。您不是怕賠錢嗎?那好說,只要我和三哥多演幾出拿手戲,管保您賠不了。”

有了這句話,經理樂了,說:“好,好,就按四爺說的辦。”

義氣,這叫夠義氣。難怪從前的同行都佩服葉四爺,說他某些地方很像梅(蘭芳)老板。

據我所知,他的老師程繼先過世後,葉盛蘭每月必送生活費給師母,一直到為這位老人送終為止。人如浮塵,遊戈世間。因有了情義,才聚聚依依、溫溫和和的,也才有了人性。

【一聲巨響】

一九四八年的年底,北京陷入了圍城。物價飛漲,人心浮動,戲也就不好唱了。前途難測,藝人們的情緒非常低落。大家湊在一起,常以打牌消磨時間,或麻將,或撲克。那時的鈔票就跟廢紙差不多。手裏還有幾個錢,他們的賭注就改成是“黃(黃金)、白(銀元)、綠(美元)。”輪流在各家玩,其中,也有葉家。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這天下午,李少春、趙榮琛一同騎自行車到葉盛蘭家打牌。吃過晚飯接著打,到了十一點多鐘,突然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把玻璃都震得嗡嗡直響。接著,電燈就滅了。葉夫人讓仆婦點上煤油燈和蠟燭。不一會兒,燈又亮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還接著打。到了淩晨一點多,再聽到爆炸般的巨響,電燈再度熄滅。藝人們面面相覷,誰也沒心思再打了。梨園行大多住在城南(今天的宣武區),彼此相距不遠,即使徒步回家也很方便。唯有李少春、趙榮琛住得遠點。從前的北京,一有個風吹草動,第一件事,就是關城門。他倆一路行來,發現和平門關了,前門關了,崇文門關了……看來這是要出大事了。藝人們這下心裏真慌了,每個人都在各自掂量,葉氏家族掂量的結果是等待。

一九四九年以後,葉盛蘭要面對的最大問題是今後生存方式的選擇。戲是要唱的,但各自單挑獨唱的情形,已很難維持。經過一番的東飄西蕩和左思右想,再經過五弟葉盛長的現場說法,他選擇了“國營”。一九五一年,葉盛蘭參加了中國戲曲研究院的實驗京劇團。而那時,他領銜的戲班育化社並未解散。足見,他多少是在“腳踏兩只船”。從收入上看,他在國家劇團的月工資一千三百斤小米,僅相當於他在戲班兩三天的收入罷了。官方自接管政權,即對京劇名角兒有個政治與業務排隊和考量。在業務方面,葉盛蘭被排在一等,屬於文藝一級。要論政治方面,他的排位就靠後了。在考慮吸收葉盛蘭參加中國戲曲研究院實驗京劇團的時候,就已充分表現出來了。當時的負責人薛恩厚說:“我們跟組織商量、請示,決定把他吸收進來。那時組織上對他有個估計——這個人很不老實,我們也聽說過‘葉四爺’的脾氣,到了劇院去一定名堂很多。於是,我和魏晨旭同志對他‘約法三章’。然後,把葉盛蘭請到中國戲曲研究院二樓(在南夾道六十三號),我們跟他第一次談話的內容就是這三章。第一章是遵守我們革命的光榮傳統,就是一切服從組織;第二章是要他努力學習,用今天話來說,就是努力改造自己;第三章是改革京劇。對這三章,葉盛蘭連連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