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第3/20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吳祖光曾問過我:“詒和,你看過葉盛蘭的《南界關》(又名《戰壽春》)嗎?”

我搖搖頭,說:“沒看過。”

“那你就太遺憾了!”

“我看過他的羅成、周瑜、呂布,也不遺憾了。”

吳祖光說:“遺憾!沒看過他的《南界關》,就都遺憾。”

經他介紹,我才知道:葉盛蘭在這個戲裏扮演守將劉仁瞻之妻徐氏,是反串青衣。最後一場是守城之戰,又是十足的刀馬旦——講到這裏,吳祖光站起來,激動地說:“這一場的激烈程度,是我看武旦戲從來沒有過的,至今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演過這出戲。總之,葉盛蘭即使反串,也是一流!”

聽他這麽一說,我立馬覺得自己太遺憾了,而且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育化社”】

京劇歷史上老生挑班掛頭牌(京劇戲班演員的一種。俗稱掛頭牌的、挑大梁的、台柱子,即有藝術造詣,有影響力、號召力的領銜演員。在廣告、海報及演出牌子上其姓名及所演劇目均置於最顯要處。演出時一般都演大軸戲),是名正言順;後來順應潮流,由青衣組班挑大梁。而抗戰勝利後(約在一九四八年左右),葉盛蘭在中國京劇史上第一次以小生行當掛頭牌組班演出了。這是他的雄心壯志,也是他的實力所致。他的班社叫“育化社”,意思是戲劇以教育感化為務。

自己當班主,什麽都得擔待著。好在他事無巨細,都責無旁貸,藝術上又有容人之量。日常生活裏,他脾氣大,但絕不平白無故地亂發脾氣。

一次,他與程(硯秋)派弟子王吟秋合作演出《呂布與貂蟬》。演出頭一天,票已售出過半。他突然接到王吟秋的電話,說:“貂蟬要唱八句[慢板](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

葉盛蘭想也沒想,便說:“自然的。”

過一會兒,來了第二個電話,說:“後面唱[二六](京劇唱腔的一種板式)時,我要舞綢子的。”

葉盛蘭同意了,說:“好。”

晚上,又來第三個電話,說:“我不唱後面《白門樓》,那裏的貂蟬是二旦(即次於主要角色的二路旦角)的活兒。”葉盛蘭也點了頭,只好再找個二牌旦角,為此,還要再多開一份兒包銀(京劇戲班每場付給演員的酬勞)。

為了藝術,他用的下手活兒都是上乘的,故而開支相當大。票房收入雖然不少,但自己所得並不太多。到了一九四八年,京劇界的好角兒已如繁星萬點,有明也有滅。就在這樣境況下,葉盛蘭非常紅火。可以說,他和他的育化社每唱一場,都費盡心思。

【名伶常態】

日常生活中,葉盛蘭也是溫文爾雅,一表人才,只是他眼睛近視。別看他的台上眼神好,那是表演,在做戲。在台下,因為高度近視,熟人、同事從身邊過,他因為分辨不出而未打招呼,無形中得罪了人。後經朋友勸導,他才配了眼鏡。這樣,得罪人的事就沒有再發生了。

一次,齊崧先生在上海飛達西餐廳吃午茶,巧遇葉盛蘭。飛達當時是上海有名的飲茶勝地,也是文人薈萃之所,和天津的起士林差不多。每至下午四點左右,賓客常滿,仕女如雲,後至者須站班等候。葉盛蘭正陪著兩位小姐,看見齊崧便起身過來招呼。齊崧遂問他住在哪裏,是否和三哥(盛章)在一起。

葉盛蘭答:“我沒有一定的落腳的地方,有約最好是到‘黃金’後台見面。”

見他說話時略帶忸怩之色,心裏明白的齊崧自不多問。望望那邊的女士,齊又問:“那兩位小姐是新交還是舊友?”

葉笑著說:“我們剛認識不久。”

“聽說你的女朋友多得很呢,每天換一個都來不及,可有此話?”

葉盛蘭紅了臉,笑答:“七爺(即齊崧),怎麽您也會開玩笑了。每天我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沒有,哪兒還有空兒交女朋友呀!”

齊崧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少認識幾個,就有工夫吃飯睡覺了。”

總之,成名於三四十年代的葉盛蘭也是吃喝玩樂的內行。在這方面,像他這樣的新生代和上一代藝人有所不同。上一代名伶多少秉承了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收藏書畫古董等雅癖。而他們這一代,則以一半正經、一半玩賞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一切了。除了打牌、下煙館,他們還穿洋服,喝咖啡,近女色,去舞廳,騎大馬,牽洋狗,抽雪茄。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和市民文化的洋場特征也叫隨勢而變吧!因那個時候,正是中國社會的殖民化時期。他們非但不諱言物質欲望,且極能適應現代物質文化之潮流。上海小報說“葉盛蘭是台下台下,都有名角風度”。其實不單是他,很多的公子、闊少、文人、名伶都以這樣的方式生活,台上風流,台下也風流。某些頹唐行為當然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在世俗社會裏仍視為正常,而並非墮落。只要你接觸的藝人多了,就會知道:在其放浪形骸的內裏,也有著傳統道德的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