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尚小雲往事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家人從香港遷居北京不久,母親便帶我去戲院看戲。

記得那是個日場。剛入座,母親便指著戲單(即演出說明書,上有劇名、演員名字)說:“今天的好角兒(梨園行對優秀演員的習稱)是尚小雲,他演的是拿手戲《昭君出塞》。”

等呀,等呀,終於好角兒上場了。從頭至尾,只見這個叫尚小雲的又唱又做,載歌載舞,身披大紅鬥篷滿場飛,手掏翎子(將兩根野雞尾毛插在頭盔上的一種美飾)露出雪白的雙臂,太美了!美得像只展翅翺翔的仙鶴,盤旋而來,飄然而去。

戲散了。出了劇場,我就高高舉起自己兩臂,對母親說:“小愚什麽時候也能有小雲那樣的胳臂就好了。”

母親笑道:“你的胳臂要像他就糟糕了。”

“為什麽?”

“他是個男的,演的是女人。這叫男旦。”

“我喜歡男旦!”我大叫,身邊的人轉過身看著我……

「尚小雲(1900-1976) 男 漢族 籍河北南宮縣 京劇旦角演員」

【王府書童】

尚小雲的家世是很有根底的,是清初諸藩之一的南平王尚可喜的後裔。父親名元照,漢軍籍旗人,充任那(彥圖)王府的大管家。尚小雲早年的家境很好。不想一場“義和拳”,家業毀損殆盡。父親悲忿不能自解,一年後病故,全家生活便很難支撐了。經人介紹,母親把十歲左右的他送到那王府去當書童。尚小雲眉清目秀,做事伶俐,頗得那王府上下的歡心。那王看他一天到晚喜歡哼哼唧唧唱個不停,覺得這孩子是個唱戲的料,便叫人把尚老太太找來,說:“典價免了,把這孩子送到戲班吧!”

尚老太太一琢磨:當王府書童將來未必有出頭之日。如在戲班唱紅,母子倆可就有了出頭之日啦。不過,她有個要求,就是小雲身體孱弱,最好叫他學武生,鍛煉一下身體。戲班本是量才器使,看在那王的份兒上,只好依從習武生。所以,後來尚小雲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紮實,獨坐頭把交椅。能打能翻,火熾勇猛。晚年,除了尚小雲,其他三個身體都發了福。尚小雲成名後,他和母親把那王和福晉的壽誕記得死死的。特別是老太太總是在他們生日的前一個月,就攛掇兒子去那王府唱一個晚上的堂會戲(指富貴人家個人出資,邀集演員於年節或喜壽日在私宅內,或假飯莊、會館、戲院為自家做專場演出。盛大的堂會戲能集中當地以及外地的所有名演員,其報酬也數倍於平日的營業演出)。尚小雲凡新排尚未公演的戲,又都總是在那王府先露。特別是那王六十壽辰,在鼓樓寶鈔胡同王府舉辦的那次堂會戲,大軸就是尚小雲新排的《玉堂春》。它至今都被梨園行和老輩子戲迷津津樂道,並被專業研究者列入二十世紀有名的精彩堂會戲。

這樣的演出,尚小雲分文不收。說:這是孝敬。

【一晚上的戲,從頭頂到尾】

對於多數演員來講,尤其是那些名氣大的,一個晚上的戲,多數只唱一折,也就四、五十分種。即便“雙出”(即前面唱一折,末尾唱一折),也不過一個多鐘頭。可他的演出,往往一開戲就上場了,一直到劇終才下場。他的戲是文武相間。時間別瞧長,可嗓子是越唱越亮,大氣磅礴,穿雲裂石,故有“鐵嗓鋼喉”之稱。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楊小樓新排《楚漢爭》,楊小樓自飾項羽,約尚小雲加入,扮演虞姬,英雄美人,稱絕一時。後來,楊小樓與梅蘭芳重排此劇,遂更名為《霸王別姬》。

【臉上無汗,嘴不怕燙】

夏天演出,無論多熱,他只是前後胸、腋下的衣服有些濕,臉上無汗。等到演完了戲,卸了裝,這一身汗才“嘩”地下來。功夫,絕對功夫!尚小雲把汗都攝含在體內,什麽時候松弛了,才叫它排出體外。否則,舞台形象能好看嗎?瞧瞧現在的大歌星,還沒唱上兩首,就青筋暴漲,大汗淋漓,難怪大型舞台演出和天字第一號的電視台晚會都要時興假唱了。

他還有個習慣,就是有演出時,不喝涼茶水,也不喝溫的,而是喝滾燙的茶水。尚小雲的嘴不怕燙。剛沏的茶,拿起來就喝,剛剛倒出來的開水,他能用來漱口。唱戲時,他的那把茶壺有專人管,任何人不許動。如果下場後喝的水不是滾燙的,尚老板就要發脾氣了。

【喜零食,飯局多】

尚小雲沒什麽特別的嗜好,只是愛喝好茶,還講究吃。天福號的醬肘子,夏天的荷葉包子都是他所愛吃的。要論起一個菜怎麽好吃,他絕對能給你說出個子午卯酉來。平素喜零食,吃完大花生,吃瓜子;吃完瓜子,又吃水蘿蔔。總之,嘴裏小吃不斷。冬天他離不了水蘿蔔和梨,一買就是一大堆。但一到有戲時,為了保護嗓子,零食就不吃了,吃飯也不沾葷,也不吃酸辣等刺激性的東西,完全吃蔬菜。逢有戲時,尚小雲一般是上午十點起床,十二點鐘吃午飯,飯後遛達遛達,三點種又睡,四點半起來,喝點茶,就一聲不吭地保養精神。平時他那麽大的脾氣,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無論是誰,不管你說什麽,他都不理睬,一心想著晚上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