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五章 不如歸去(下)(第2/4頁)

夫婦倆乘坐的馬車,燠熱的如同蒸籠一般。車廂四圍簾子雖都卷了起來,卻一絲風也沒有,高拱一身青紗道袍皂巾的穿戴,也全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仍然咬牙端坐著,一動也不動。只是苦了他的夫人,本就體弱多病,哪能受得住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老管家高福經驗豐富,預先讓她服下幾粒仁丹,又讓丫鬟隔一會兒便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

就這麽苦捱著趕路,大約到了午牌時分,兩輛車,二十余騎人馬,才堪堪趕了十裏路,來到京郊一處叫京南驛的小集鎮上。

便見路邊樹蔭下,立著個兩個男子,一個侍衛打扮,一個管家裝束,一見到馬車過來,兩人趕緊上前,一起恭敬行禮道:“小人拜見高相。”

高拱認識他們,一個是沈默的護衛胡勇,另一個是張居正的管家遊七,這兩人怎麽湊一起了?

見高拱面露不解,遊七賠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驛略備薄酒,為閣老餞行,怕您一行走過了,故而讓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熱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錦衣衛的小校,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看看他什麽意思。

那小校卻極好說話,笑道:“正午頭了,本就該打尖,也讓老夫人歇歇腳。”

“早為諸位也擺下了酒席。”遊七側身恭請道:“請閣老這邊來。”

京南驛鎮,顧名思義,是因為鎮上有個京南驛,後來才慢慢發展成集鎮的,這個驛站就在鎮中央。高拱和老伴來到驛站,聽說他們倆還沒到,就在偏廳裏略坐了片刻,吃了幾片井水鎮的西瓜,喝了些綠豆湯,降了降暑氣,便聽到前院一陣騷動。

高拱想了想,還是起身相迎,便見沈默和張居正聯袂而來,這兩人都穿著雲素綢的夏袍,露著一截白紗中單的領子,顯得幹爽利索,上下不見一點汗漬,端的是儀表不凡,氣蘊豐凝,仿佛兩個富貴王公一般。

相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磣多了,他早晨出門時穿的藍夏布道袍,已經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後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須花白,神色疲憊,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

乍一見他這副落魄模樣,沈默和張居正都感到很不習慣,在他們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著頭的雄雞,美人遲暮、英雄落難,總是最讓人酸楚的。

雙方見禮後,高拱笑道:“你們二位首輔高足怎麽來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

“此去一別,還不知何時能相見,當然要來送送閣老了。”張居正微笑道。

“不錯。”沈默點點頭,轉而對胡勇道:“宴席準備好了?”

“都備好了。”

“老夫人那裏,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輕言慢語的吩咐完畢,便與張居正一左一右,伴著高拱進了正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今天因為兩位閣老要在這裏請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進。

此時,院中庭蔭匝地,大堂裏窗明幾凈,清風徐來,和外面簡直兩個天地,甚至連蟬鳴都變得悅耳起來。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下人們張羅完畢,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這兩人能來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們徐階弟子的身份,就更讓他覺著難得。他這個人,快意恩仇,別人對自己壞,就一定要十倍的壞回去;對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嘆口氣道:“你們不該來的,犯不著為我個落魄老頭,再惹得人家不高興。”

“您是我們的老上司。”張居正一邊持壺,一邊為高拱斟酒道:“又是內閣的前輩同事,如今要離京返鄉了,我們倆來送送,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說張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沒他的日子好過。

對著高拱關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著太嶽一起來。”

“呵呵哈……”高拱撚須笑起來道:“也是,你們一個個沾上毛比猴兒還精,哪用得著我擔心。”

“高相,本想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們仨小聚談心更好。”張居正端起酒杯,道:“來,先幹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盡。高拱擱下酒杯,頗為感慨道:“我們仨上次坐一起喝酒,還是都在國子監時……”

“是啊,高相那次請我們吃魚。”張居正笑道:“那魚還大有來頭,是北邙鯉魚的吧?”

“嗯。”沈默點點頭,也想到了那次,高拱還是滿懷雄心壯志,把那條鯉魚分給自己和張居正,給自己的是‘唇齒相依’、‘高看一眼’,給張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們倆也知情知趣,一個送高拱‘展翅高飛’、一個祝他‘扶搖直上’,三人是臭氣相投,相期大業,說了很多對大明未來的期許,喝高了似乎還當場撚土為香,拜了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