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一章 瓊林樓上

沈默對張居正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不管張居正聽進去沒有,有沒有傳給徐階,反正他自個,是徹底靜下來、空下去了,對朝堂的事情不聞不問,哪怕自己的獎賞、任命都遲遲未下,他也不著急、不催促,整天不見官面上的人,全當給自己放大假。

對沈默現在的狀態,徐渭是很喜歡的,他覺著穿著官袍的沈默,太假太無聊,而不穿官袍的沈默,雖然也很無聊,但像個真實的人。

“就是那種乏味的中年人。”徐渭道:“人到四十,百無聊賴,整天沉迷在一些稀奇的愛好中,拒絕跟外界接觸。”

“看書也很稀奇嗎?”沈默從書上擡起頭道。

“中年人看書不稀奇。”徐渭張牙舞爪道:“但你二十多歲的小年青,整天悶在家裏不出去,那才叫一個奇怪哩!”說著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本道:“今天陽光明媚,溫暖如春,我非得帶你出去透透氣才行。”

“別拉別拉。”沈默投降道:“我和你出去還不行?”

“這還差不多。”徐渭自豪道:“有我這樣關心你的朋友,是你多大的福分啊。”說著道:“不叫上陶虞臣幾個?讓他們知道了,定要生事的!”

沈默翻翻白眼道:“今兒是十六了,人家都上班了,就咱倆閑人可以東遊西逛。”

“哈哈。”徐渭摸著後腦勺道:“我都過糊塗了。”

說走就走,兩人穿好衣服便出了門。

沈宅是鬧中取靜,一出長長的胡同,便是京城最繁華的棋盤天街。天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叫賣餃子、餛飩、京點、燒雞、烤餅、羊肉湯的聲音,打著旋兒,拉著調,比賽唱歌似的此起彼伏;還夾雜著時不時的摔炮聲、沖天猴兒的刺刺聲,那是小孩子節省下來的煙火,延續著過年時的快樂。

看著一群追逐打鬧、捉迷藏的小孩子,沈默遲遲不肯挪步,眼裏滿是柔情,他一下子很想念自己的兒子,阿吉和十分應該都識字了吧?平常也該會叫爸爸了吧?也不知他還記得我這個爹嗎?

想到這,沈默不禁一陣黯然,轉過頭去,不再看那些孩子,卻見徐渭一臉笑意的望著自己。他以為自己心事被看穿,有些著惱道:“看我作甚?”

那知徐渭所笑得,卻是另一碼事,他上下打量著沈默的樣子。嘖嘖道:“看你這扮相,哪像個堂堂的四品大員?倒像個進京趕考的年青舉子。”

沈默低頭看自己,在日常所穿的半舊鼠青色直裰外,披了件棉大氅,腳下踏著厚底的棉靴子;再看頭上戴上藏青色的棉帽子,再配上那張年輕的臉,確實跟滿大街的書生難以區分。

“呵呵……”沈默望著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士子,他們或是高談闊論、或是低頭凝思,總之在人群中,是除了大姑娘小媳婦外,最惹眼的一群人。

※※※

兩人便在熱鬧的街坊上瞎轉悠,聽聽書、看看光景。快中午時,轉到了貢院附近。怎麽知道是貢院附近呢?因為放眼望去,臨街店鋪的招牌,都是以‘狀元’、‘一甲’、‘鼎甲’打頭的,比如說客棧,就叫做‘狀元古寓’;書店叫做‘鼎甲程墨’;飯店叫做‘一甲樓’,林林總總,無不帶著科舉的彩頭,讓舉子們紛紛解囊,哪怕比尋常店鋪貴上一倍,也要討個吉利。

徐渭是個好事兒的,拉著沈默走進個客棧,問那櫃上的小夥計道:“一間上房一個月多少錢?”

“十兩。”小夥計一看他那寒酸樣,便垂下眼皮道:“六兩也可以,但必須由本店提供膳食。”

“什麽?搶錢啊!”徐渭大吃一驚道:“誰住得起啊?!”

“您別激動,看看敝店的題名錄!”小夥計指著對面墻上的一連串名字道:“敝店自建號起,八十年間,出過進士老爺五十七位,其中還有一位狀元、兩位榜眼、一位探花!這份風水氣韻,在北京城裏絕對是拔尖的!你圍著貢院打聽打聽,哪家同档次的店,比我們還便宜來著?”

“唉,值得嗎?”默默站在徐渭身後的沈默,也忍不住嘆口氣道。十兩銀子,即使在京城,也夠小康之家用倆月了,怎麽住個店就要花這麽多?難道真能住出狀元來不成?

“您還別擡杠!”小夥計撇著嘴道:“知道沈六首住過的‘六元居’什麽價錢嗎?二十兩一個月,還得讓店裏負責膳食!就這樣,還是供不應求,聽說最後一間房,讓幾個富家考生,炒到了一百二十兩一個月!”

許是小夥計扯得有些多,裏面掌櫃的不高興了,重重地咳嗽一聲,接過話頭道:“你們到底住不住?可就最後一間房了,晚一會兒就沒有了!”

“我住,我住……”徐渭突然結巴起來,那小夥計便麻利的摘鑰匙,還得意地看一眼裏面的掌櫃。高聲道:“小本經營,概不賒賬,請客官預付兩月房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