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憫孤女慈母求姻緣,泄苦楚後主穢宮闈(第3/7頁)

劉禪兩只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癡漢。皇後焦急的問候,宮女們忙亂的身影全似過眼雲煙,飄忽不定。

張皇後越看他越害怕,輕輕推了他一把:“陛下?”

劉禪忽地打了個激靈,發蒙的眼睛裏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霧靄,他從榻上一躍而下,趿著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裏?”張皇後著急地喊道。

劉禪像是沒聽見,把那呼喊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身後是蜂擁追奔的宮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聲撥開黑夜,檐下的宮燈瘋狂地搖曳著,仿佛奪命狂奔的靈魂。

他停了下來,他發著抖,宮燈照下來,照見他可憐兮兮的臉,像個被拋棄的孤兒。他回過身,看見追得臉抽筋的一幹宮女宦官,他像只野獸似的吼道:“你們跟上來做什麽!”

眾宮人都被罵得一抖,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的脾氣仿佛六月天,太過神經質,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晴轉多雲。

“陛下。”一個年輕宦官悄悄摸上來,是黃皓,他小心翼翼伸出兩只手,輕輕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裏哪裏不痛快?”

劉禪傻子似的盯了黃皓一眼,他說不出話來,淚卻流下來。

那是比死還難過的痛苦,一顆心搗爛了揉碎了,還要在那累累傷痕上千刀萬剮,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殘存的癡想。

他原來對擁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們無緣,眷屬不成,身份暌違,兩小無猜的親密也成過往。他被關在深宮中,做一個好看的擺設,若是一年能見她一面,那便是絕大的滿足了。他再不敢於她有絲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隨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門,他賜給她道觀。他縱然不能與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蔭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擁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兒,一個人,仿佛為他守候,盡管這念頭很可笑,卻足夠讓他懷揣著悲傷的快樂很多年。

可上天連這點可笑的癡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殘忍了,他到底做錯了什麽,他想要的總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運就是一鍋難吃的雜燴,調料菜肴本來鮮美,下鍋時卻全都放錯了順序。

“我失去她了……”他哭著說,他一把抓住黃皓的手腕,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大聲地喊叫,“他們真狠,他們把阿鬥喜歡的女人賜給別人,他們卻讓阿鬥興復漢室,還於舊都,阿鬥不稀罕興復漢室,不稀罕什麽長安洛陽,阿鬥只想做阿鬥,只想做阿鬥……”

皇帝這瘋狂的模樣讓黃皓心驚肉跳,也顧不得手痛,掙紮出一只手扶住皇帝:“陛下,你可唬死小奴了。”

劉禪死死地盯住他,像在看某個臆想中的仇人:“你說,他們是不是狠,是不是,嗯?”

黃皓忽然哭起來:“陛下,您是怎麽了,天底下有什麽坎過不去,你而今這般糟踐自己,讓小奴們如何思量!”

劉禪慘然地笑了一聲,他松開了黃皓,似乎被那巨大的痛苦壓得透不過氣來,宣泄的力量再也發不出來。

前方的甬道上忽然閃過一個身影,像闖入獵人陷阱的幼獸,驚惶失措地東躲西藏。

“什麽人!”黃皓怒聲道。

人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直直地釘在原地,卻在咫尺之時,發出了“啊”的驚呼,仿佛在牽衣拉裙,那人跪了下去。

隱綽的光線勾勒出那人纖弱的身影,原來是個女子,頭伏在雙肩間,烏雲般的青絲有些松亂,腦後的金釵搖搖墜墜,耳後塞著米粒大的珍珠墜子,這些金銀首飾都在黑夜中泛著詭異的艷麗光彩。

“臣妾迷了路……”女子小聲地說,聲音甜膩,像給人注入了麻沸散,渾身都酥了。

“你是何人?”黃皓質問。

“臣妾是,是車騎將軍的妻室胡氏。”女子有些害怕,吞吐吐吐地說。

劉禪哪有不知道劉琰的。三年前他跟隨諸葛亮北伐,不改虛誕浮華本性,和魏延起了爭執,諸葛亮言辭責讓,他因也理虧,便寫了答罪箋呈給諸葛亮。諸葛亮見他是兩朝老臣,也不多加追究,只遣返回成都,不在軍中為事,繼續過他逍遙自在的富翁生活。

他猜這女人必是朝慶入賀太後,宴席散後,誤入深宮,卻因不熟路,竟撞到自己面前。他好奇起來,說道:“你擡起頭來。”

女人怯怯地把那張埋得很深的臉悄悄揚起來,韶秀的面孔如明玉流光,眼睛細長,閃爍著勾人的光,嘴角有兩個似隱似現的笑靨,即使不說話,也風韻動人。她像那種過度盛開的花朵,艷到極致。

劉禪看了半晌,心道劉琰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裏的糟老頭子,怎麽娶了個妙齡女子,怎麽看也不般配。

女人也在悄悄地打量劉禪,年輕的皇帝有一張清秀的臉,但五官剛硬不足,顯得過於柔和了。眼窩深處有淚痕,似乎剛剛慟哭過,雙頰泛紅,一半因為酒意,一半因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