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說太子論馬謖,諸葛亮謁君永安宮(第2/5頁)

劉備戚然想至此,一時的悲慨讓他險些落淚,聚了力氣讓自己漸漸平靜。

“擬旨!”他凝了聲音說。

許久的停頓後,劉備仿佛是發出了很低沉的嘆息,最後說出一句話:“宣丞相速來白帝城!”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耗了很多力氣,衰竭地躺倒,把整個身體都埋進床榻間,像被沙礫吞沒的一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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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宣召諸葛亮的詔書傳入了成都時,那時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維修。他在水堰邊接了旨,宣旨黃門的聲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濤淹沒,他匐在地上很久沒有動,像是沒聽清楚,直到黃門急喚了他一聲,他才從迷惘中醒過來。

這許久以來,皇帝從沒有召喚過他,偶爾來的上諭裏說的是朕病情好轉,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話裏的意思便是不讓諸葛亮來。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養好了,他們可以在成都見面。

可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傳詔宣他,就是還有一日的延緩,一旦召喚,便是病無可治,該是交代後事的時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經多麽遙遠的一個字眼,當他們草創基業、持手相扶時,死離他們那麽遠。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才能發生的陌生事情,與他們無關,可就在他們疏忽大意時,忽然發現,原來死亡已經貼著他們的臉,裹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躲無可躲。

是魚要走了麽?魚水君臣竟做不到頭,終於要留下遺憾。只能在傷感的懷念中去緬懷從前的溫馨,那樣以後便只有孤單了,悲哀的孤單。

這孤單讓剛強的諸葛亮徹骨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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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白帝城的路上,諸葛亮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聳入縹緲雲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巔跳躍,仿佛是精靈攝魂的眼睛,讓人以為巔峰處有一座極美的神殿。他迎著浩蕩的大風徒步登山,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山道在腳下搖晃,雲在身後飛蕩,自然的嗚咽之聲繞住他疲累的身體。他攀到山腰時,山崩了,億萬山石呼嘯而下,撞向他,阻攔他,陷住他的腳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滿天的黑色塵埃間不舍攀登,陽光晦暗了面孔,雲霧汙濁了姿容,每當他以為轉過這個路口便能到達山頂,其實還有更長的路橫在他的前面。他絕望地發現自己也許永遠也登不上頂峰,可他卻不敢須臾懈怠,那成了一種責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後來他醒了,傷心的月光穿透舷窗灑在他的臉上,冰涼,像白蠟粘著皮膚,抹也抹不去。他睡不著了,披衣出艙,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溫柔中。隱約的濤聲仿佛沉酣的呼嚕,圓溜溜的一輪月亮在兩座山之間搖搖晃晃,像女人飽滿的胸脯間一顆光亮的痣。

他於是想起夢裏的情景,總也走不完的山道,滾滾塌下的山石,觸手便消失的陽光,不祥的憂慮讓他的心情越發沉重。

是山陵崩的預兆麽?他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每當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裏演繹,仍無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纖夫響亮的號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蕩。風帆嘎嘎地落下來,起初是遲緩的,後來越來越快,猶如人生步入墳隴的落幕,離生越來越遠,離死越來越近。

江上起了大霧,水汽蒸蘊著,像闊大的白紗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蒼茫的濕潤中,永安宮似乎流淚的琥珀,在長江的浩蕩裏不能自已地悲傷下去。

諸葛亮並沒有休息,徑直去了永安宮謁君。

屋裏的光線很暗,從房頂垂下很多重幕布,撩開一簾,又是一簾,像無數的瀑布飛瀉而下,把永安宮層層疊疊地包裹住。

諸葛亮揭開一層幕布,正好另一個人也掀開幕布,低頭往外走。

“正方!”諸葛亮叫他。

李嚴一詫,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來了?”

諸葛亮說:“半年多沒見了,你一向可好?”

“還好!”李嚴回答得很簡單,他看見諸葛亮,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攪得他格外別扭。

“陛下剛和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會兒不定已睡了,你去見他,得讓他養養精力,他自早上起來就沒吃什麽東西!”李嚴說著這話,臉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寢居的中常侍。

諸葛亮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李嚴。李嚴的發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鏡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滾邊繡了極精細的圖案,胡須別了胡夾。李嚴是極修邊幅的人,卻由於太過,總讓人看著不自然。

“那亮先去見陛下,改日再敘!”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略一拱手,撩開簾幕就走了,撂下心裏泛堵的李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