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賑災情急抱病面聖 盼孫心切懿旨冊妃(第3/7頁)

“這就是症結所在。”張居正義正辭嚴,“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麽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含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元輔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厲害。”朱翊鈞終於悟出了張居正抱病進宮的良苦用心,感動地說,“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這裏頭的情由,於法可商,於理難容。元輔,您說,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張居正聽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顧忌,但他今天已沒有精力來談論這一問題,只就事論事答道:“昨夜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鬧事,只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裏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使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受災數府兩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張居正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鈞點頭稱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門,按元輔說的辦。另外,為了體現朕愛民之意,朕也從內廷供用庫中撥出十萬兩銀子,作為賑濟之用。”

朱翊鈞如此大方,競要拿出私房錢來救撫災民,這一點令張居正大為感動。他枯澀的眼窩裏不禁溢出熱淚,哽咽言道:

“皇上,災民們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舉,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元輔,你曾多次傳授牧民之術給朕,讓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還讓朕知曉君輕民重的馭國之方,如今正好用得著。只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度過災難,朕少花十萬兩銀子又算什麽!”

在馮保聽來,朱翊鈞這一番表白好像是為了討好張居正。他知道朱翊鈞始終對張居正存有幾分忌憚,兩人一起議論朝政決斷大事,朱翊鈞盡管有時候心裏不服,表面上卻言聽計從。但今天的話,倒叫馮保真假難分。說是真,他昨兒個還為供用庫用銀不足大發牢騷,如何今兒個腦子一熱,又拿出十萬兩銀子賑濟災民?說是假,皇上這副認真的神態又讓你瞧不出一點破綻。揣摩再三,馮保也不知朱翊鈞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有一點他可以斷定,一旦這十萬兩銀子從內廷供用庫劃出,皇上肯定又會磨纏著要他想辦法補回這筆開銷。想著與其日後自己獨吞一鬥黃連水,倒不如現在就在這裏把話挑明,拖著張居正一起設法填補虧空,於是言道:

“皇上體恤災民,要拿私房錢來賑濟,這是天大的恩德。咱們當奴才的,作臣子的,真是為天下蒼生感到高興。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關閉了十七座礦山之後,供用庫的銀子進項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許多開支都應付不了。現在又一下拿出來十萬兩,這個大窟窿怎麽填呀。”

朱翊鈞一聽這話,心下高興,嘴裏卻說:“大伴,今兒個不說這些。”

“是是,老奴不該多嘴,”馮保將手上拿著的茶杯往茶幾上輕輕一擱,朝張居正歉意一笑,說道,“張先生,咱們還得想辦法,讓供用庫多少增加一點收入。”

張居正等於被馮保將了一軍,只得順題兒答道:“這個是應該的:”

馮保接著說:“聽說皇上想從雲南買銅鑄錢,戶部右侍郎錢普上折奏說不可。”

“實有其事。”張居正答道,“錢普曾就此事前來征詢我的意見,我說此事關系朝廷錢法,萬不可輕啟爐火。”

“錢普是這麽說的。”朱翊鈞對鑄錢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趁機發牢騷,“朕雖然準錢普所奏,停止購銅,但仍覺得,錢普是小題大作。”

張居正說了這半日的話,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著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禮,故犟著挺直腰板,忍著愈來愈烈的疼痛問道:

“不知皇上為何有這種想法?”

朱翊鈞嘴一噘,咕噥道:“朕只是想鑄些銅錢,以作宮裏賞賜之用,怎的就壞了錢法?“

張居正用兩手撐著身子,以便能讓屁股透氣,減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艱難回答道:

“天下錢數流通者,分金、銀、銅錢三種。銀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銅錢為主。但銅錢究竟鑄多少為宜,由戶部寶錢局專職其事。銅錢與銀錠的比價,視銅錢多寡而論。若銅錢鑄得太多,則鄙薄不值。國朝以來,凡朝廷嚴循錢法時,則物價便宜,反之則騰貴。如永樂皇帝享祚時,五吊銅錢值一兩銀子,一吊錢可買五只雞,或一擔谷米。到了英宗朝代,由於鑄錢太多,銅鈔貶值,一吊錢只能買一只雞。銀子價值不變,依然是一兩銀子買五擔谷米,但買一擔谷米的銅鈔卻由一吊漲到五吊。如此一比較,等於是二十五吊銅錢才值一兩銀子,無形之中,銅鈔貶值了五倍。這樣一來,最吃虧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祿吃飯的文武官員。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銀兩,日常買進賣出,使用的都是銅錢。官員們的俸祿,素來分本色俸與折色俸兩種。本色俸是谷米,折色俸分銀與銅兩種,比例是三分銀,七分銅。銅鈔一貶值,官員們一個個苦不堪言,往常能買一只雞的錢,如今只買得回一把小蔥。如此一來,俸祿低薄的中下層官員,還有更多的無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說過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飯一飽,也得精打細算。所以說,錢法實乃關系國計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為一國之君,務必帶頭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