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沖沖首輔斥詞臣(第4/6頁)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何進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聯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念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

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

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為長孫的敬修,立刻啟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也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編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編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編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後,立刻就出發。皇上親準他們馳驛,京

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裏與他們會合,爾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編修嗣修,張居正心裏頭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披覽等待擬票的奏折,遊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閑庭空自吊黃昏。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擡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著,腳下卻慢吞吞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復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麽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門子離開後,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裏老是浮現出玉娘裊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責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離走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麽: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期間,李太後曾向他打聽過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為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為了心中夙願已遁人空門。聽說這麽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後

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只江南的雛燕,如今飛向了哪裏。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跡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癡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托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閑廷空自吊黃昏,這閑庭在哪裏?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累累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現在緇衣素面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濕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為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為一個小女子興師動眾?眾口爍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後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為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後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