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沖沖首輔斥詞臣(第3/6頁)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準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陜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陜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為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麽,為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為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共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著嘴唇想了想,又問,“艾穆折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麽回事?”

“昨夜裏,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兇象嗎?”

“是的。”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為妖星,是因為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裏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毀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鬥,帝座受到威脅。”

“有這麽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盡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裏?”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折,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麽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著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著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後,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後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裏,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麽,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才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制的,它由栗木制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著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遊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著熱線聯系,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準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復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回旋的余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為倚重的士林,這尤其讓他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