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第4/7頁)

“首輔大人,賤官雖然愚鈍,但《大明律》還是爛熟於心。若按《大明律》,陜西決囚,確實不止王開陽大人所說的十七個,恐怕一百七十個都不止。”

“你明白了?”張居正臉色稍改。

“賤官明白,”艾穆由於剛才跪得太急,膝蓋生痛,這會兒稍稍挪了挪,接著答道,“只是《大明律》與眼下國情有所不符。”

張居正一怔,問道:“哪些不符?”

艾穆侃侃答道:“我大明洪武皇帝開國之初,為統攝六合,大掃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對於貪名、貪利、貪官、貪色者,一律予以嚴懲。蓋因當時國中局勢,遭受頻年戰亂之後,人心尚在躁急狂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為救溺人心,撥亂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制定的《大明律》,不免過於嚴苛。譬如說,《大明律》中規定,民間百姓不許穿綢披緞,不許穿短勒靴,膽敢犯律者,卸去雙腳。當時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褲子,因為在褲腿上用紅綢滾了一道邊,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親自批旨,將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雙腳。如今,滿街百姓子弟都穿著彩綢滾邊的褲子,如果用《大明律》來定罪,別處不說,單說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會被砍掉雙腳。首輔大人,《大明律》這一條款,還能執行嗎?”

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經據典直率爽氣地坦陳一番。張居正瞧著他搖頭晃腦如同在課堂上講授“子日詩雲”,心裏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張居正看來,艾穆所舉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實不靠實,與販私相比,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穿戴只關乎個人好惡,充其量是個風俗之事。而販私則不同,它擾亂國家大政,涉及國計民生。兩者孰重孰輕,略略權衡便知。可是這個艾穆偏要鉆牛角尖,一席話把張居正頂到南墻上。張居正沉住氣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垂下眼瞼略一沉思,問道:

“艾穆,前年胡椒蘇木折俸,你拿了幾個月?”

“回首輔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三個月。”

“拿多少?”

“這個……”艾穆偷偷窺了一下張居正鐵青的臉,回道,“同那個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

“哦,那三個月日子好過嗎?”

“不,不好過。”

“你知道,為何要胡椒蘇木折俸?”

“太倉裏沒有銀兩。”

“太倉為何無銀?”

“賦稅累年積欠所致。”

“這些你都知道嘛!”張居正口氣中明顯透著揶揄,“朝廷一應用度,靠的是什麽?靠的是賦稅!你們這些官員衣食來源靠什麽?靠的是俸祿。朝廷是大河,官員們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豈不幹涸見底?”

張居正說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裏思忖:首輔大人怎麽突然轉了話題兒,不談決囚事卻談起了財政?因此硬著頭皮回道:

“賤臣聽說,聽說累年積欠也很難追繳。”

“是呀,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張居正瞧著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積欠是一回事情,賦稅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陜西來說,洮州、河州,還有西寧等處都設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洪武時期,這三個茶馬司每年稅收高達六十多萬兩銀子,後來每況愈下,你知道現在是多少嗎?”

“賤官不知。”艾穆老實回答。

“才二十多萬兩!而茶馬交易規模,卻是比洪武時期大了兩倍,為何交易大增而稅收大減?一方面是茶馬司官員收受賄賂執法不嚴,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販私日益猖獗。此風不禁,朝廷財政豈能不捉襟見肘?太倉豈能不空空如也?為扭轉這種頹勢,對走私販私之人,只有一個辦法,殺無赦!”

張居正嘴中吐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在艾穆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他被震得渾身一哆嗦,怔忡有時,才勉強答道: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賤官聽了如醍醐灌頂,只是,只是賤官覺得……”

“覺得什麽,講清楚。”

看到艾穆難以啟齒,張居正從旁催促。艾穆突然覺得嗓子眼冒煙,他幹咳了幾聲,答道:

“賤官明白首輔大人的意思,對那些走私販私之人,一律格殺勿論。”

“正是,”張居正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去年冬季決囚,雖然殺了三百多人,但都是江洋大盜,奸搶擄殺之徒,而抗稅之人,走私販私者,卻沒有處決一個。這與皇上旨意相悖甚多。艾穆,你再去陜西,對關押在大牢裏的走私販私者,再行審決,有多少殺多少!”

“首輔大人,賤官恐難從命。”

“為什麽?”張居正瞪圓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