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第2/7頁)

在同僚中,艾穆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座的趙志臯脾氣恰恰與他相反,是個息事寧人的和事佬,這時趁機說道:

“和父兄,首輔張大人這幾年整飭吏治,改革賦稅,懲抑豪強,實有功於社稷。這一點,你是怎麽看的?你和首輔是湖廣同鄉,難道楚狂人,都是如此行事?”

艾穆答道:“當年李白當了退位宰相許圉師的女婿,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自己寫詩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從此,天下人便把那些詆毀孔孟之道的淺薄之徒,稱之為楚狂人,這實乃是敝鄉的大不幸。但若具體說到當今首輔,楚狂人他可當之無愧,他自用其才,好申韓之學,法峻義薄,長此下去,國家綱常就失去了溫良敦厚之風。”

艾穆話一停,作東的吳中行又勸大家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才又接方才的話頭說道:

“和父兄的話言之有理,咱們這幫小蝦官,都無緣當面聆聽首輔縱談國是,聽說你和父兄曾受到過首輔的單獨召見,可有此事?”

“有。”

“首輔究竟是何等樣人,能否說給咱們聽聽?”

艾穆聽罷此言,半晌不吱聲。因為那一次會見,他實在不願意再提。

話說萬歷二年冬天,鑒於各地奸盜猬起,剽劫府庫臧害百姓的案件屢有發生,張居正便請得聖旨實行嚴厲的“冬決”。所謂“冬決”,就是把罪大惡極者在冬至前後處以淩遲或大辟等極刑。聖旨規定每省“冬決”不得少於十人,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知道各省官員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家信徒,講求厚生好養之德,縱然面對犯下天條按《大明律》必須斬決的罪犯,也往往會動側隱之心。不求“殺無赦”,但要造七級浮屠,這幾乎是官場上的普遍心理。張居正非常厭惡這種偽善人,為了讓“冬決”能夠切實按他的意圖施行,遂決定從兩京刑部抽調若幹精明官員分赴各省監督此事的實施。到了年底,各省斬決犯人匯總上來,超過了三百人。對這一數目,張居正仍不滿意。他平日留意各省刑情,知道該殺的人犯遠不止這個數。但就是這個數,亦超過了隆

慶時代六個年頭“冬決”人犯數額的總和。須知這次大規模的“冬決”,也是張居正費盡心機才得到的結果。當他說動刑部尚書王之誥上折,提出大規模冬決的方案時,李太後第一個反對。她一心向佛,早就在一如和尚等高僧大德的開釋下,涵養成菩薩心腸。她不同意殺人,甚至提出完全相左的方案,取消今年的冬決。原因是萬歷小皇帝初初登基,按慣例應大赦天下。張居正在廷對中,力陳不可。原因是整個隆慶朝因各府州縣官員懈於政事,積案太多。若不用重典,則匪盜猖獗,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如果大赦,無異於姑息養奸,天下大治也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李太後雖然不情願,但無法駁倒張居正,只得頷首同意,於是才有同意刑部公折的禦旨頒發。按理說,去年“冬決”的結果令人滿意,但在各省上奏的折子中,張居正發現陜西省只斬決了兩名囚犯。而在以往的邸報中,張居正知道陜西省屬於大案重案多發地區。為何匪情猖獗之地被斬決的犯人反而最少?張居正命人查究此事。據刑部稟報,前往陜西督察此事的是刑部員外郎艾穆:對於這個艾穆,張居正早有耳聞,知他學問人品都好,便趁去年京察之機,將他從國子監教諭任上升調到刑部,他雖然給艾穆升了官,卻從未見過這個人,因此決定將他召來一見,要當面問個究竟。

當艾穆應約走進首輔值房,張居正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逼得艾穆低下頭去。張居正劈頭問道:

“讓你去陜西辦差,辦得如何?”

艾穆愣了愣,他聽出首輔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意,便怯生生答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前往陜西督辦冬決,沒出什麽差錯。”

“沒出差錯,為何只斬決兩人?”

“只有兩人犯罪鑿實,罪當斬決。人命關天之事,卑職不敢胡來。”

艾穆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他想起去年冬月間在長安的那一個月,每日裏查閱卷宗,提審人犯,最後定下斬決兩人。這兩名人犯,一個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最後毒殺婦人之夫;另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犯下多起命案。當他說出想法時,陜西道禦史王開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提著嗓門問道:“兩個?只決兩個,艾大人,這怎麽行?”“為何不行?”艾穆反唇譏道,“就為刑部咨文要加額斬決,是不是?”“是呀,不單刑部咨文,禦旨批復口氣尤為嚴厲,我輩執事之人,不說多殺,至少也得滿額才是。”艾穆冷冷一笑,回道:“王大人,人命非同兒戲,人的腦袋也非絲瓜黃瓜,摘了一條還可長出一條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審決人犯,親自過堂的也有好幾十人,認真勘查下來,只有這兩名人犯,合當斬決。”艾穆說話口氣不容置疑,王開陽雖然覺得他占了理兒,但依然不敢附和,便指了指面前的卷宗,說:“其實,該殺的人犯還有一些,依我看,還不只十個。”艾穆看透了王開陽的心思,若不如額決囚,恐怕上峰怪罪。便道:“下官的意思,可殺可不殺的,一概不殺,王大人不要擔心,我官職雖微,但畢竟是京城下來的督辦,倘若此事上峰追查,一應責任由我承擔。”由於艾穆的堅持,陜西決囚便得了個全國倒數第一。昨天刑部通知他今早來內閣參見首輔,他估摸著肯定就是為這決囚事,內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