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 (一 上)(第2/3頁)

少年們用性命換回來的半個時辰,成了洛陽人最寶貴的半個時辰。數以萬計的百姓,在官軍潰敗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繼續組織抵抗。這次,官軍堅持的時間更短……

西苑,西苑還可以暫且容身。潰兵簇擁著自家主帥,推搡著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園林。連城墻都沒能將叛軍擋住,皇家園林的院墻又能起到什麽作用?馬蹄聲尾隨而來,西苑門被砸毀。關鍵時刻,潰兵們齊心協力推倒了一段城墻,擡著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丟下我們——”

“阿爺——”

“孩子他娘——”

被拋棄的百姓們哭喊著,四下奔逃。疾馳而來的曳落河顧不上追殺封常清,策馬沖入人群,撿著其中衣衫最華貴,包裹最大者揮刀。一時間,昔日以華貴莊嚴而著稱的西苑,徹底淪為了修羅場。無數人在絕望中死去,無數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

殺戮在城中繼續。

搶劫在城中繼續。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繼續。

失去了封常清這最後一道護身符,洛陽人更為絕望。根本不管叛軍從何處而來,哪人少,哪哭聲小便往哪個方向逃。而殺起了性子的曳落河們,則不再以打擊官兵為目標,瞪著通紅的眼睛,以殺戮和奸淫為樂。

火光、刀光、箭光。

哭聲、喊聲、馬蹄聲。

混亂的殺戮之夜,整個洛陽,只有一處所在,還保持著平素的寧靜。

那是修義坊,緊靠著北側城墻和老安喜門。因為坊右還有一道丈許寬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裏邊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時間,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門,逃了出去。整個坊子瞬間為之一空。

在空蕩蕩的坊子中央,卻有一處大宅依舊亮著燈光。東都留守李憕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橫著一架古琴,身邊擺著一壇美酒,邊彈邊吟。

他已經盡力了。然而卻無法挽狂瀾於既倒。傾盡家財招募而來的大俠、少俠們,白天時還拍著胸脯,慷慨激昂。剛才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就作鳥獸散。幾個家丁見勢頭不妙,趕緊架著他逃離戰場。大夥久居於此,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門前,東都留守李憕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是東都留守,東都都沒了,還留守個什麽?!摘下寶劍送給了追隨自己多年的老仆,掏出印信,鄭重交托給管家,請他將其送至長安,或者丟進河底。然後,李憕毅然轉身,不顧仆人和管家的哭勸,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經沒了人。兒女們跟這妻子去長安探親,幸運的逃過了此劫。長安還有龍武軍和飛龍禁衛在,憑著潼關天險,應該能擋住叛軍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會有事兒,李憕心裏愈發安定。竟然不顧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借著燈籠的微光,彈起了琴來。

他彈的是霓裳羽衣曲。當朝第一大樂,天子和楊妃二人合作,歷時數年,最近方才完成。作為宗師子弟,李憕有幸聽過其中數段。如今信手彈來,亦頗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計三十余段,李憕只記得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這極小的一部分,斷斷續續彈下來,也令寒風中平添幾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興!”即便在兵荒馬亂時刻,依舊有知音循樂聲而來。東都留守緩緩擡頭,看見曾經跟自己相約抵擋叛軍的禦史中丞盧奕和采訪判官蔣清聯袂而至,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幾處刀痕。

“你們兩個,受傷了?!”李憕愣了愣,問話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怎麽還不走?!”

“走,走哪去?!”禦史中丞盧奕的家也在修義坊,跟李家隔著三處院子。“禦史中丞的職責是肅內外,分黑白。如今這洛陽城內,誰黑誰白,早已經不用分了,我這個中丞也該歇歇了!”

“屬下這個判官,抓不住亂臣賊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訪判官蔣清本來沒資格跟李、盧二人同席,此刻卻大咧咧地搶過酒壇,嘴對嘴吞了幾大口,“早聽說李留守家,藏有專供皇族的佳釀。一直沒機會討幾盞喝。今日能嘗到,也算不虛此生!”

“早有請兩位過府暢飲的心思,只是耐著官場的一些臭規矩,不方便罷了!”李憕笑嘻嘻將酒壇奪回來,自己也嘴對嘴輕抿,“今天,這規矩不用講究了,請!”

說著話,又將酒壇遞給了禦史中丞盧奕。後者也不復往日的斯文與正經,笑呵呵地接過酒壇,飲了幾口,然後一邊將酒壇遞還給蔣清,一邊笑著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沒什麽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