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第3/9頁)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內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這裏,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裏蜀中無大將。難哪……收復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江忠源在花廳裏聽得心裏焦躁,這麽著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正想著怎樣面見直稟,隔壁話題一下子轉到了他身上。只聽余保純說道:“昨日大人賜觀林文忠公遺書,內中說江忠源調來廣州。學生和他有過半年交往,此人剛氣內斂敢於任事。洪秀全起事,湖南秀水幾股子匪民響應,都被江忠源彈壓下去了。雖是書生,殺伐決斷甚是有的。秀水南關一次斬首三十名亂匪,面不改色!他來廣州,這地方民風刁悍,正好替大帥維持治安,省了多少事?也許他就是天賜給大帥的‘英雄花’呢!”江忠源原想起身過去的,一下子又坐回椅中:和余保純在湖南為解軍餉的事,二人確有過半年交往,但並不是知交。官面上的事,余保純還算精明幹練,但他在廣州知府任上巴結琦善,媚外壓內,通國罵為漢好,怎麽會對自己這樣好感?這真令人大惑不解!擡頭間,侍立在窗前的那個丫頭看看帷幕又看看自己,又低了頭不言語,稍一思量便恍然大悟:隔壁的余保純知道他江忠源在這邊坐著,這是有意說給自己聽的!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著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新寧籍道光二十六年進士,候補廣州道江忠源——求見制台大人!”

  “是岷樵麽?”書房裏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廣州地面斜,說準誰到,真有意思!”便聽屋裏余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江忠源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只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著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余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幾上放著方才抄的乩語詞兒。墻上除了神像,還有鬥大的中堂幅,寫著“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裏暗笑著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岷樵,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江忠源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江忠源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贊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裏哪裏……”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江忠源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只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

  吳梅村是前明遺老,所謂“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進大內三希堂的珍品字畫。清初錢謙益曾有批評,說吳梅村的字畫“柔媚強振作”,但知道的人極少。這裏江忠源不動聲色寓譏於獎,把個葉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著胡子微笑,說道:“老夫何以克當!——就這首詞請先生判斷一下仙意若何。我還有些字畫,改日一定請教!”刹那間,江忠源便由下屬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實真的是個剛勁內斂的人,只是官場風氣逼人,只好外圓內方,因笑道:“卑職於此道素無研究,不敢妄評褻瀆。不瞞諸公,方才學生就在隔壁,諸公議論竊以為是巨細糜遺的了,連補遺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廳?他們也不來報一聲!”余保純笑道,“我們正議論你,幸虧沒有扯著你短處——大帥,他的短處我也要說的。這個人呐,別瞧他徇徇儒雅的,有時一副市井相,粗魯罵人兇得像個煞神。而且自負剛愎,上司的話,有時候兒陽奉陰違,變著法兒抗上,湖南官場上有名的‘江鐵頭’。您可要小心著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