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第2/9頁)



  進了花廳,江忠源才知道那兩塊銀元的功效。滿花廳南北墻全是亮窗鑲嵌起來的,幕著淡青色的蟬翼紗,連中間的隔柵也都用檀香木屏風橫擋,可開可合,只是掄著一條厚重的紫紅金絲絨,隔壁書房那邊說話聲音都隱約可聞。花廳裏兩溜窗台,擺滿了盆景花卉,什麽月季、玫瑰、蕃石榴、紅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有的掛果累累,有的含苞帶露,有的盛開怒放,美香不可勝收。沿墻有座椅有春凳,都陳著紫檀茶幾,陳設豪華中不失典雅,和門房那邊比起來,真有雲泥之隔。兩個丫頭提著酒壺躡手躡腳正給花兒澆水,見他進來,忙放下壺,一雙並蒂含笑蹲福幾行禮,讓座,沏茶,也不言聲,一邊一個站著。江忠源極不慣這般伏侍,又掏兩元一人給了一枚。那丫頭卻是可人,莞爾一笑收了,行個禮又去澆水。江忠源半日才恍然,這是這屋裏的規矩。略一定心,側耳聽書房那邊動靜,像是有人推磨般傳來軋軋隆隆的聲音,聲音卻是十分細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開一條縫兒看,那蟬翼紗薄得幾乎透明,只見“書房”布置得新奇,北墻正中供著一張祖師畫像,像前案上爐中香煙裊裊,案前還有三張米黃拜墊。說是“書房”,通屋裏不但書架,書也是沒有的。再看幾個人,那個花白辮子穿駝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兩廣總督葉名琛,還有一個余保純是認得的,原是廣州知府,撤差後留在總督衙門,當了葉名琛的清客幕仔;一個戴墨鏡腰系檳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師爺了。還有兩個總角童子,八九歲的模樣。葉名琛站在神案邊閉目合十喃喃念誦著什麽。最奇的地下還反扣著一張桌子四腳朝天,余保純和胡師爺相對,兩童子相對,東西南北側身站定,也都閉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動東北西南旋個不住……他看得蹊蹺,摳縫兒彎腰還要瞧個仔細,覺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頭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剛要問,那丫頭扯他過來,悄聲道:“千萬驚動不得的!上回鑄錢局方老爺也這麽著,神沒請到。方老爺那是多紅的人呐,第二日就掛牌子撤差!您何必觸這黴頭?”

  “請神扶乩麽?”江忠源小聲問。

  “嗯……”姑娘的聲音更小。

  “請的什麽神?”

  “有時是呂洞賓,有時是何仙姑,有時老祖親自降壇……有時誰也不來!”

  看著那姑娘神氣,江忠源差點失聲笑出來,忙捂了口。

  “噓——”那姑娘以指壓唇,指指“書房”,輕手輕腳拿起抹布和另一個丫頭揩拭桌椅。

  江忠源還待細聽,卻無須細聽了。隔壁葉名琛極響亮地問道:“鶴駕光臨了沒有?”

  站在屏風邊的余保純答道:“請到了!”

  “是哪位?”

  “是鐵拐李——仙家說他是李鐵拐!”

  “保純執筆,庸墨拂紙!”一個極亮的童音喝道,“吾神來也,葉名琛還不下跪!”便聽衣裳窸窣,接著便是葉名琛的聲音:“信官葉名琛求問:一問廣州城防居民安否;二問粵西洪匪長毛幾時得滅;三問本人否泰!”

  江忠源在隔壁不禁心下嘆息:若論這三問,葉名琛不算臟汙之吏,只是如此不學無術迷信鬼神,放著多少實實在在的軍政民政要務不理,一味玩忽,這份子頑鈍顢頂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亂想間,聽見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設乩架來!”便聽搬乩架聲,挪沙盤聲,簌簌毛筆走紙聲……移時,頭一個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送鶴駕!”是三個人的聲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養,盼神仙時時重顧!”說得甚是齊整虔誠,一聽就知道是不知練過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屬辭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葉名琛已換了官派口吻,拖著長聲咳嗽一聲,說道:“神仙給我的什麽批示?胡者夫子給我念念。”胡庸墨笑著道:“想不到鐵拐李仙也能如此風雅,是一首長短句兒呢!”說著,展紙誦道:

  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裏,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湧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櫞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麽意思呢?”

  余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櫞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復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復香港,自然是為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甌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