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27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第5/11頁)



  “福康安!”乾隆也認了出來,笑道,“這裏草太深,咱們也轉悠夠了,到那邊見他們。”

  ……福康安是從颙琰處一同來的。挨了颙琰一通訓斥,他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

  起初到澹寧居颙琰辦事書房,颙琰還是很客氣,仍是那付淡淡的笑容,只是問起居,問家中有什麽難處,又說福靈安在外當巡撫口碑還好。他這樣不鹹不淡,福康安想尋出由頭“交心”也難開口,思量著還是從親情上頭說容易,因道:“奴才已經聽說十五爺要當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遜位,您就要禦極君臨。這些日子,這些年,奴才越來越覺得自己無能,活得不地道。”

  “你這是怎麽說?”颙琰看著紙扇,笑著轉過臉來,“誰敢說你無能?我還不知道你?能讀書能出兵,全掛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過,怎麽又說這個話?”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帶兵是真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福康安搖頭嘆息,說道,“就是帶兵,也全仗著皇上和十五爺的信任,軍需待遇和兆惠海蘭察他們不可同日而語。奴才錯就錯在把功勞能耐都算到自己賬上,顧盼自雄,眼裏心裏只是個顯擺。守禮,也是循了聖人教誨不敢為非,替自己替部下門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裏下人說,什麽叫忠?就是要有心,心中只有主子沒有自己!教下頭是這樣,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這一條就少了。”說罷長嘆一聲,“這是奴才幾年讀書養氣的心得,未必說的全。想起阿瑪額娘的教誨,想起當年魏娘娘教我識字,給我鉸鞋樣子……都是恍然如夢——真的,什麽都不必說了,總之是糊塗罷了。”

  颙琰起初只作無心,擺弄著手中素紙扇子靜聽,偶爾還頷首微笑,聽著他是真情認錯服低,又提起兩家上代恩義情份,不禁慢慢入心動情動容,想說幾句溫存話,臨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摺起放下了,說道:“本來這些話,將來有機會說的。你現在說了,我很為你欣慰。我和王師傅他們閑常議論過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門公子哥幾性情,送你‘驕縱’二字大約不為冤枉了你。”

  他口氣淡淡如水,考語卻下得很重,似笑不笑只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來回駁了,但此刻卻是真的認了,只是低頭,誠摯地說道:“十五爺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認了,不但驕縱而且有時狂妄!年輕讀書時我就說過,‘論讀書寫文章,阿哥們都和我一處,誰還不知道誰?八爺就詩詞我還服些,就十五爺,一篇書要溫習幾天才會背’——這不是患了痰症風疾麽?”

  “錢灃的死,我查過了,沒你的事。”颙琰平靜地說著,輕輕把扇子丟下,“因為當時你在洛陽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說紀昀被黜,有你的份;還有,福靈安黨附朝廷大員,恐怕也是真的。忠,只有一個心,像你這樣身份地位,放縱兄弟去捧人的臭腳應該麽?”

  福康安嚇了一跳,忙道:“十五爺這話,足見還是信任我。紀昀被黜,是和珅到山東,我心裏恨於敏中,叫他狠狠整,誰知他連紀昀的過錯都抖落出來……福靈安黨附的大臣,奴才也聽說過,但奴才們分居已經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氣教訓,這是實話。”不知是怕還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說著,已迸出淚花。

  “你手腳也太大方。”颙琰毫無表情,像在議論別人,侃侃說道,“金川是七千萬吧?台灣又是一千多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是對的,可總要有個尺度分寸吧!嗯……這次出兵後藏,我看還是不錯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噢!”

  這話福康安打心底裏不服。但此時不服更待何時?他覺得再坐著對話已不合宜,起身小心說道:“總之都打驕縱狂妄目中無人這個病根上起來。我雖封王,心裏還拿皇上和十五爺當主子。這話早年爺要說出來,我必定駁回,如今是口服心也服了!”

  “我們表兄弟交心,就是朋友相處,規之於義麽!何必這樣呢?”看著這位一世不肯服人,桀騖不馴的勛貴軟軟的低頭,颙琰心裏突然得到極大的滿足,“你的功勞我沒說,其實記得也結實著的。皇太子是這樣,將來無論怎樣也還是這樣。不要疑人也不自疑,我毫無難為你的意思。”說著掏出表來看看,一笑說道,“今兒談的很好。我們抽時辰再論——走。”他用手輕輕拍拍福康安肩頭,“你這功臣王還沒見萬歲爺呢!咱們一道去……”

  乾隆哪裏知道這個凱旋得勝的將軍王爺剛才和兒子有這一番極為別致的晤對?見他們腳步輕快聯袂近來,笑著站住了,道:“好啊!福康安又打勝仗回來了……你們一道來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