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27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第4/11頁)


  他默念了一遍,又裝回了袖子裏。懷春打破了岑寂,在旁問道:“皇上,這紙上寫的啥子?您已經看過三次了。”

  “寫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兒子來當家了。”

  “我記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寫的?”

  “不,他寫不來這樣的詩。是鄭板橋寫的。”

  “鄭板橋……是個翰林吧?”

  “不,翰林院裏寫不出這樣的詩。”

  乾隆又搖了搖頭,旁邊的思春掩口微笑,說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的不得了了!這人的名字好怪,我們老家那塊就有座板橋,是歪的,他那塊一定有座‘正’板橋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進士!”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鄭板橋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麽個同年法?你們會弄詞曲兒,就是不讀書——錯了一千年……不過,唐朝有個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歲朕沒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唐明皇我知道!”懷春驚喜地拍手笑道,“是戲祖宗,唱醜兒的。如今唱戲的開台都祭唐明皇!我們學唱媽媽說的,李白醉草嚇蠻書,高力士脫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開心地笑起來,懷春思春也就為逗他一笑,也都嘰嘰格格連比劃帶笑說戲。乾隆卻又變得沉郁了,撫揉著膝蓋說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開元之治……那是何其繁華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亂子來,逃到四川。他跟前有個楊貴妃……也死了。《長恨歌》裏講的就是這事兒——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他曼聲背誦著,林間草樹間回蕩著他自己的聲音,眼睛已變得有些模糊。思春忙過來用手絹子給他拭淚,笑道:“皇上這又何必?看三國流淚,替古人傷心麽?——咱們不說唐明皇了。”乾隆平靜了一下,說道:“說說也好嘛。他後來是作了太上皇。他在四川,他兒子在關內靈武當了皇帝,接了他回來。”

  “當太上皇有什麽不好?”思春見乾隆神色鄭重,笑道,“唐明皇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

  “孝順。”乾隆面無表情,“用了三千羽林軍。”

  “那對的,怕路上有賊劫了老爺子吧!”

  乾隆想正面回答:“是為了挾制老爺子,防著老爺子再奪皇位。”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換了話題,喃喃說道:“這裏景色真美……朕從來沒留意過這樣兒的秋景,美得令人憂傷——淡雲秋樹、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們再走動走動吧……”方欲起身,見和珅遠遠從南邊抄著方步過來,乾隆笑道,“他畢竟年輕些,走道兒能看出來。”見他近了,又問道,“怎麽去這麽久?”

  “怎麽跟的人這麽少?老年人要多熱鬧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層微汗,給乾隆打千兒行禮起來,嗔著二春說道,“這地方也太荒涼了,散步也尋個好景致嘛!”“你懂什麽叫好景致?”乾隆說道,“這是朕的旨意,她們敢違?”和珅換了微笑,低聲道:“奴才也是關心主子麽!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內。大內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親王去迎福康安回來,軍機處就只留了個劉墉當班,站著說了幾句苗疆的事,又到內務府催發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銀子。事兒也沒辦成,又惦記主子有事招呼就趕著騎馬回來了——幾年沒騎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顛得腿疼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親,論功勞可以給他個鐵帽子王的。嘉親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熱鬧風光些。如今傳位嘉親王已經是不宣之秘。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詔書冊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遜位禪讓,他就是當今,人心趨炎附勢也是尋常事。這都是你不讀史書的過,你下去讀讀司馬遷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颙琰今兒也沒過來,必定一同進來的——叫他們把台灣進的新茶送過來,朕還沒有吃過呢!”

  “奴才就是為這事去的內務府。”和珅笑道,“今兒的玉泉水還沒送過來,還有新茶,奴才還指望著主子賞一點呢!管茶庫的掌事太監去了潞河驛,禦膳房總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著主子這就先過來……主子愛這裏,就在這裏悠悠。奴才去去就來。”見乾隆微笑點頭,和珅才跪辭了。

  乾隆這才起身,走了幾步,覺得腿膝有點酸脹,命二春一邊一個攙扶著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鐵馬射熊射虎那辰光了……”懷春和思春都無可深勸。她們自也有一份難以啟齒的隱衷:皇後雖然廢死,沒人再來整治作踐她們,但她們名義上只是個不倫不類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宮人,像嬪妃又沒有嬪妃位子,年輕輕的閉鎖深宮,又沒有子息,這位老朽皇帝一旦駕崩,再去依托誰呢?口中各自勸著“皇上還成,皇上不老”,聲音已帶了哽咽。三人扶將著在老樹秋草間徘徊遣懷間,思春眼尖,遙指著南邊寬道說道:“有人過來了,那不是十五爺?……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