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27 世情澆漓新茶舊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

  其後數年無事,日月星辰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到乾隆六十年,禪讓大禮的日程不得不提到朝野關心矚目之下,這期間,福康安幾次想緩緩退出政府,無奈天下已不同於乾隆四十年之前,不但多事且稍有動蕩,動輒以傾朝之力撲滅,當年福康安赴武漢,十月安南內亂,遺臣阮輝奉王族命來投奔,朝廷命孫士毅出兵到交趾征討鎮平,直打了三年,不但沒有贏,還險些把老命搭進去,把全部輜重火器彈藥就地焚棄,帶著一少半敗兵逃回鎮南關。朝廷無奈,只得再次動用福康安,福康安此時雖已征戰情致蕭然,但他的名頭太大了,敵人也實狡黠無賴,還沒有走到廣州,已經遣使叩關謝罪,賚表乞降。朝廷算算輸贏賬,只合睜一眼閉一眼,竟封了安南叛王為安南國王馬虎了事。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尼泊爾的廓爾喀由彌彌山南入寇後藏,這不同於安南疥癬之疾,想馬虎也馬虎不得。遍觀文武百官,能打仗的還只有個福康安和海蘭察。五十七年六月,福康安和海蘭察抽調兆惠原來統屬部隊,以六萬大軍由青海抵後藏,四月首戰,連敗廓爾喀屯界之兵,收復後藏失地,六月大舉反攻,海蘭察前隊長驅直入尼泊爾,福康安大軍後繼。尼泊爾癡心一片,還等著英國人來援,但清軍壓境刻不容緩,無奈又俯首稱臣。此系福康安畢生抗禦外患最後一役,也使盡了吃奶氣力,全憑著天山旗營戰力強大,火器充備,又有海蘭察這員老將用心合力,加之尼泊爾兵都是和尚兵,不吃打,一見火器就跪地禮拜求神保佑,才得西藏平安無恙。饒是如此,此役下來,福康安已筋衰力竭形容枯槁,海蘭察更慘,回軍行至青海西寧心疾發作端坐而逝。消息傳到北京,舉朝震悼,詔命海蘭察入昭忠祠。這固是前所未有的榮寵,昭忠祠中靈牌如林,不以陣亡入祠的,只有一個海蘭察。此刻丁娥兒已是白發婆婆,兆惠叫人擡了自己親到海蘭察府,躺在椅轎上只是老淚長流,一句話也說不得。這對“紅袍雙槍將”老兄弟如此結束。

  福康安單身帶十騎返回北京,已是乾隆六十年秋九月。他是凱旋王爺,雖然沒有帶大軍耀武揚威,照例皇帝是要“郊迎”的。前宿豐台,已奉旨,“朕年事已高,著皇十五子嘉親王率諸王皇子及文武百官至潞河驛迎福康安凱旋歸朝,用皇帝儀仗。欽此!”

  第二日辰時,福康安帶著順天府送來的鹵薄儀仗,前呼後擁也有數百善撲營軍士夾護,十名戈什哈都是欽封參將銜,都穿著簇新的黃馬褂在前開導,舉著鉞、節、鐙、斧、旗、牌,中間擁著禦賜明黃頂十六人擡大轎透迄趕往潞河。福康安已不是第一次坐這轎了,還是有點倜促不安,不住地在裏邊掀開轎窗簾向外看。遙遙見得前頭一大片龍鳳旗遮天蔽日,在西風中獵獵招展,約可有一裏之遙,他沉思片刻吩咐“停轎”,提著袍角款款下未,站在風地裏,像是在聚集力量似的深吸一口涼氣,命道:“除了得勝鼓,其余鼓樂吹打都停了。”又招過十名戈什哈道,“這就到天子輦下了,黃馬褂是奉旨沿途穿的,現在一律除掉。一切儀仗隨後,由你十人擺隊引導,我們步行!”

  “紮!”

  軍將們一齊打下千兒答應道。福康安藏邊塞外的風雕刻的滿是皺紋的臉不易覺察動了一下,心中暗自嘆息一聲,口氣卻仍不容置疑,說道:“佩刀一律解下,走得稍微慢些!聽著了?”這邊軍將們答應著,潞河驛那邊號炮齊響已經鼓樂大作,黃鐘、太簇、無射、姑洗、蕤賓、大呂之聲揚天齊奏。看著福康安一行近前,六十四名暢音閣供奉引喉吟唱,卻是《武功成》:coc1武功蕆,珠丘告。禮成駐蹕,露布適報,策勛懋賞下明詔……崇善歸美,尊上徽號。親制紀功碣,勒太學,第功臣次,燕紫光,圖其貌……coc2

  吟唱聲中,颙琰當先,颙珞、颙理、颙磷(其余諸子己先後善終)隨後,大片文武官員是紀昀為首鷺行鶴步亦行亦趨迎上來。颙琰還沒說話,福康安已俯伏在地,連連叩頭道:“奴才福康安恭請聖安!”

  “聖躬安!”颙琰一身四團龍褂,平靜地看著福康安代天子答道。

  “給十五爺請安,並給諸位爺請安!”

  “我們都好,你不必客氣了。”颙琰換了笑臉,上前雙手挽起福康安,又命百官隨喜,執手握了又握,說道:“我們自小就在一處的,記得爬樹摘石榴,叫你站在我肩上去摘,兩個大的你留了。小的給了我……一恍就是近四十年。”福康安聽他連這樣的小事都記著,慌亂地搖手道:“那時候小,不懂事,阿瑪揍了我十板子呢!”颙琰只是笑,說道:“風雨流年樹猶如此啊!你當馬,我騎馬那辰光,誰能想到你真是大清的千裏馬呢?你瘦多了,也黑多了,手上也磨得都是老繭,真真的難為你了。上回接見瑪戈爾尼,他又說在京建教堂,我說你還是到尼泊爾建去,福康安只要答應,我沒話。他說:‘我怕福將軍’——你是打怕了英國鬼子啊!”